但问题是,刘璋和刘表留下的旧军,此前就缺乏操练和军纪,也没什么实战经验。要想让他们在未来的北伐中形成战斗力,哪怕不让他们参加实战,那也得抓紧这两年,对其进行集中操练。
集中操练也是需要耗费粮草的,只要不能军屯自给自足,这些兵马‘住与行劳费正等’,既然如此,何不以战代练?而且敌人也不强大。
此外,我们此前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因为秦岭险阻,未来我军讨伐曹贼,不会再走秦岭北上。所以益州的钱粮要服务于北伐,只能是顺江运到荆州,再走荆州北上。
运输也很耗费物资,也有沿途损耗,所以益州的一石米,或许只能发挥出荆州这边七八斗的效用。既然如此,在北伐没有开始之前,不如把那些兵多而不精、需要操练而又不能暂时解散的军队,尽量配置到益州操练。
如此和平时期,在益州就地就粮,省下荆、扬、徐的粮草,用于未来的全面进攻战役,对于北伐大业的全局统筹,也是一种俭省。”
诸葛亮提到的“住与行劳费正等”,历史上是他在写《后出师表》时才提到的,但其中的道理,诸葛亮显然很久之前就能想到。
不打仗能省粮食,那是建立在能把这些军队的劳动力解放出来、自己军屯养活自己的大前提下的。
如果军队不打仗也要脱产,那么打与不打成本又能有多大区别?
而且最关键的是,诸葛亮还注意到了益州封闭的地理特性。
益州的大宗物资要运出来,运输成本始终是绕不开的大问题。
所以把一个不太精锐的普通士兵,放在益州吃两年粮食,边操练边小规模战斗历练。
绝对比把他放在益州以外的其他州驻防、然后到了战时再把益州的粮食运出来,要更加节省。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北伐开始之日,益州当地的存粮都用来和平年代养活大军、历练大军了,也不用往外运。而外部世界的粮食全部省下来,用于直接北伐,整个综合效率起码能提升几成。
这个数学账,刘备关羽之前还真就没这么算过。
诸葛亮把账目梳理清楚后,刘备终于觉得耳目一新,不得不承认诸葛亮的计划,确实是最合适的。
刘备想明白后,最终拍板道:“既如此,孤还能有什么疑虑?未来两年,对南中用兵与否,何时用兵,就全由孔明自行定夺便是。
待新野、宛城这边战事停歇,就把荆州这边的新降军也都拉去益州就食,轮换操练南征。
依孤之见,反正越嶲郡、牂牁郡各处一方,攻打这几个郡的时间可以错开,调动的部队也可以不同,如此可以让更多的军队得到历练,也为将来北伐打好更扎实的基础。”
刘备最后这番结论,居然还学会了举一反三,想用同样的资源和钱粮,换取让更多军队得到实战的基础历练。
诸葛亮不是说,对付南中,需要三万人的军队、前后大半年的时间么?既然如此,完全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段,同时始终用三万人作战、但用的却不是同一个三万人。
比如牂牁郡天气最凉快,可以先打,那就等秋天的时候,先在牂牁郡方向动三万人,耗时一个季节,把牂牁搞定。
越嶲郡不如牂牁郡那么凉快,要到冬天再打,那就从蜀郡方向调另外一个三万人,一个季节之内搞定。
左右两翼都搞定了之后,也清出了南下益州郡(建宁郡)的道路了,再另用一个三万人,把建宁的雍闿干掉。
如此算下来,岂不是前前后后能有九万人得到实战机会?而同一时刻调用的人数,又没有超过三万,组织度和后勤的损耗,也不至于因额外的复杂性而提升。
这种打法,其实已经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轮战练兵”了。
但区别在于,如果面对的是单一战场,“轮战”需要付出额外的运输成本,你得把不同的部队,先后运到前线去实战历练、再把旧的经过历练的部队拉回来。
而让诸葛亮在对付南中三郡时、按郡为单位动用不同的部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这三个郡本就不在一个方向上,调兵的运输成本并不会叠加,也不用额外走冤枉路。
最多也就是去最远的益州郡的部队,可能要走一段跟去建宁郡重复的路程,要沿着凉山内的邛崃河谷行进。
但这点冤枉路,相比于全局“物流成本”,几乎是忽略不计的。
最终,在刘备阵营高层的群策群力下,在诸葛兄弟“真理越辩越明”的互相印证下,加上刘备自己的临门一脚举一反三,这个计划最终得以顺利出炉。
因为最后一点节省成本的补充意见,还是刘备自己想到的,所以刘备对于这决策也就更有亲切感了,将来愈发不可能改主意推翻这一想法。
此事也就算是尘埃落定,板上钉钉。
……
敲定了此番来襄阳的主要目的,诸葛亮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不过,对牂牁郡的用兵,至少也要拖到今年的秋收时节。
而其他治蜀变法的日常工作,也都安排推进下去了,暂时不需要诸葛亮本人亲自操心。
诸葛亮来一趟荆州也不容易,肯定要多住一段时间,跟主公好好汇报工作,多聊一些细节,也好加深刘备集团高层的人事磨合,让刘备也多了解蜀地的民生近况。
而且,诸葛兄弟几年没见,肯定也有很多意见要交换。
兄弟俩都是当世顶尖的智者,对于后续的北伐方针、战略进度,多多少少都有各自不同的见解。
刘备也很想看到这俩兄弟的思想碰撞,所以每天拉着诸葛瑾一起切磋,也算是真理越辩越明。
此前,也就是在诸葛亮来襄阳之前,刘备就请诸葛瑾做过一次关于后续北伐节奏的初步规划。
让他大致推演一下,将来可能还需要多少年,才能搞定曹贼。具体的种田蓄力和征战攻伐,该如何安排以确保张弛有度。
现在既然诸葛亮来了,刘备也少不了就同一议题、让两兄弟的看法互相印证一下,以求更加稳妥安心。
而诸葛亮听了主公的疑惑、以及大哥原先的规划后,也觉得大差不差。
毕竟只是推演嘛,大方向不错就好,谁能想得那么精确呢?细节上有点异见,诸葛亮也不可能丝毫不顾及情面直接反驳。
所以,斟酌再三之后,诸葛亮只是指出了一些小问题:“大哥所言,我也基本赞同,未来北伐讨逆,确实应该先取关东中原各州,然后自东而西,逐次扫平。
不过,依我对形势的推算,只要中原易主之后,河洛、雍凉等地,应该撑不了两三年,甚至有可能一年都撑不到。到时候,或许还会有曹营牧守、大将临阵倒戈,送曹贼首级来献。
可能雒阳之战,就会是我军灭曹的最终战了,如果顺利的话,在邺城分出最终的胜负都有可能。”
诸葛亮的这个预期,可谓是出言石破天惊,比诸葛瑾还要激进得多。
诸葛瑾听了都不由微微一愣,因为他觉得这实在是太敢想了。
当然,出于对二弟神算的信任,诸葛瑾也很快自省了一下,开始复查自己之前是不是算漏了什么东西。
“是不是我前世玩《三国志》系列游戏玩多了?所以高估了曹操阵营抵抗到底的意志?倒是有这种可能。游戏里面,为了对抗性,不都是让弱势诸侯死战到底的么?
很多代《三国志》,哪怕把最后的敌人打到只剩一两个城了,都是很难劝降的,一定要武力将其彻底歼灭,我会不会是被这种思维惯性给蒙蔽了?”
诸葛瑾内心,居然产生了这样的动摇。
诸葛瑾正在自我怀疑,以至于无法立刻反驳二弟的思路。
倒是居中评判的刘备,显得旁观者清,他对于子瑜的信赖,从来不在孔明之下,也就帮着诸葛瑾辩解:
“将来打下雒阳,天下便能抵定?这种想法,会不会过于乐观了?长安虽然残破,但经过五六年恢复,整个关中哪怕没有恢复到百万户口,但五十万还是有的。
再加上西凉和陇西,以及曹贼近年归化的羌胡,总户口绝对能过百万,可战之兵的比例也远高于关东。关中有秦之四塞,如何会一两年都支撑不住?”
诸葛亮却只是非常不看好地摇了摇头,同时摇着折扇,分析道:“主公请想,董卓与李傕郭汜的先例,犹在目前。挟持天子者,一旦失去天子,或是失去故都。
以大汉四百年余泽,人心思汉,一个被视为国贼,失去大义名分之徒,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当初李傕失天子,被曹操迎驾至许都,此后不到两年,都不用曹操亲自动手,李傕便死于段煨之手。
董卓劫迁天子,残害雒阳,虽然出逃,但不到两年,便被王允、吕布所杀。这也是在关东诸侯并未全力讨董的情况下,关中群臣士民自行完成的。
如今主公已掌握天下之半,等到将来如能平定关东中原各州,曹操仅余太行以西之地,如若曹操再丢了挟持天子的地位,或是失了国度。
哪怕主公不动手,估计也就两年,可能就有人斩曹操首级来献,以求保住自己身家族人。何况主公肯定不会坐等的,肯定会以大军梦追穷寇、以求里应外合。如此,曹操的败亡只会更快。
所以我以为,大哥此前的论断,是建立在‘天下人心惶惑,不知所归,君王诸侯,年更月替’的秦末之世。正因为人心不定,所以当时之人无论谁兵强马壮,百姓都能被轻易压服,而不问正朔。哪怕他是一个暴君,百姓也会助纣为虐。
而如今之天下,却不是秦末之世。我大汉有四百年余泽,始终有人心思汉的忠义之士。逆贼想要倾覆大汉,忠义之士的抵抗会殊死卓绝,誓死不降。
但大汉想要复兴,只要拥有天下明显过半,让天下人看到复兴之大势,篡逆者的就会很快瓦解。董卓、李傕郭汜已是明证,主公又何必过谦?”
刘备听诸葛亮分析得这么透彻,还有那么多类比铁证,也终于渐渐扭转了看法。
他不由表情略带玩味地看向另一边的诸葛瑾,很想听诸葛瑾如何反驳:“孔明方才所言,却也不无道理,不知子瑜以为如何?”
面对二弟的分辩和主公的疑问,诸葛瑾倒是没有丝毫争执的意思,也没有因为自己之前可能想错了而羞愧。他只是认认真真思考揣摩,想要就事论事地找到内心的答案。
“二弟说的,好像更加有道理了……只有人心不问正朔的时代,百姓和士兵才会无脑为仅仅拥有武力的军头抵抗到底。
在人心还有正朔的时代,纯靠军事威慑维持权力的暴君,一旦军事不占优了,崩溃应该是很快的……但怎么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呢?”
诸葛瑾心中反复琢磨,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不对!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当年刘邦得天下,为什么会这么快呢?仅仅七八年就得天下了,但刘秀王莽之世,刘秀可是足足花了十二年才重新统一天下!
而且光是刘秀统一关东之后、仅仅为了对付剩下的关中嚣和巴蜀公孙述,就花了整整六年!按说当时已经取得了关东六国地盘的刘秀,对付只有秦国故地的关西诸侯,加上人心思汉,关西诸侯不该很快投降么?
就算公孙述这几个人本人死硬,他们下面的人不该杀了公孙述投汉以求富贵和名声么?”
想到这儿,诸葛瑾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也彻底理清了思路。
第695章 泰山府君的生死簿都没我说得准
诸葛瑾思忖良久,终于彻底理清思路,想明白了二弟方才所说的那些推理,为何与此前的历史事实不符。
不过,他的心中并没有论战得胜的喜悦,反而只有一种看透了真理的平静。
只听他心平气和地开口反驳:“二弟,你方才所见,看似高屋建瓴,洞悉古今之变,但却也有见不到之处。
如果说人心有正朔之念,便能让百姓更不容易随便拥护兵强马壮的篡逆诸侯,那光武帝中兴汉室,所花的时间为何比高皇帝还久得多呢?
可见其中关键,不仅仅在于人心是否有正朔,还要看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有些诸侯,哪怕是篡逆,哪怕倒行逆施,但只要他们善于用人,能得部曲人心,在乱世之中,一样可以坚持很久。
暴秦就算倒行逆施,失了六国人心,但如果没有赵高为祸,导致秦人自己的忠臣良将不得施展,也未必就会亡得那么快。同理,如今的曹操就算倒行逆施,但我们也不能轻敌。
因为曹操擅长用人、唯才是举、拔擢幽隐,这方面远超光武时的公孙述等人的,也远超秦二世。曹操能让原本在大汉承平之世,得不到重用的有才无德之人,也一展所长。
而偏偏曹贼的这个用人风格,主公是不能模仿的。主公用人之才虽在曹操之上,但毕竟要‘每与操相反’,对于那些明显不仁不孝但有才的人士,主公没法像曹操那样毫无顾虑地重用。
所以,哪怕将来曹操大势已去,我们也要小心天下有才但缺德之士,死死抱团在曹操周围,为他效死、顽抗到底。那样的话,曹操死守河洛、关西,说不定还能继续对天下造成数年的祸害,这可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真理不愧是越辩越明的,诸葛瑾和诸葛亮这两颗当世最顶尖的大脑,互相辩难切磋,立刻让这个问题被看透得越来越透彻。
刘备左看看,右看看,冷眼旁观,不偏不倚,最后玩味地轻声说道:“这次……似乎又是子瑜所言更有道理一些?”
诸葛亮也没有不服,而是认认真真想了很久,似乎真的想勘透其中的历史必然。
良久之后,诸葛亮似乎发现了一点旁证,用探讨的语气说道:
“如此说来,按大哥之见,公孙述等人,将才、雄略不如项羽,但却能撑得比项羽更久,是因为他们更能用人?至少能团结一批不问正邪、不问正朔,只死忠于他们的部曲,顽抗到底?
而项羽速败,则是因为他虽然雄略,用人却连公孙述都不如?太史公确实曾在《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中都有记载,项羽吝惜封赏,把玩印绶到磨缺棱角了,都不忍封出去,所以最后才那么快众叛亲离?不过,真要是全信了这种说法,未免有些小看了项羽。”
诸葛亮说得很自然,并没有争辩的意思,纯是就事论事,但却能让人感受到其语言的魅力。
诸葛瑾闻言,倒也略感一噎,不好正面反驳。
一方面,项羽用人如何暂且不论,但是不肯轻易许诺封官授爵,这点确实洗不了。
尤其在汉朝,这个结论是被写入朝廷的意思形态的,诸葛瑾也无意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