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还有一桩额外的好处,那就是不给天下人留下‘要想位极人臣,则当初入仕之初就该考到最好’的印象。这第一次开科取士,对后世的借鉴意义会非常巨大。
如果陛下能让第一届取在最前的人,一辈子虽然清贵,但却一直以治学为业,而非揽权实政,那么将来的考生,也就不会太过于执着考试名次。学问好的,未必做官也最好,学问终究只是一个门槛,毕生的成就,终究要看后续的培养、历练、是否有为政的天赋。”
诸葛瑾小心斟酌着措辞,把自己的设计细细说了出来。
他对于后世明朝科举那些“大学士多出自一甲”的惯例,是非常不喜欢的。因为诸葛瑾作为现代人,他太清楚要想做事做得好,智商肯定得高,学习能力肯定得高,但往往不需要学习最最好的那几个。倒不是说学习好不重要,而是人的才干天赋都有侧重,如果非要学习好到全国前几名的程度,那么可以筛选的面就太窄了,其他方面的能力说不定会有短板。
读书能读到全国每三年前几百名的程度,那就够了,考中的人学习能力个个都不差的。后面就该看其他方面的本事,来实事求是决定谁该位列执政。
后世明朝科举最后卷成那样,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长期大一统后,国家也缺乏一个对官员实干能力的考核试金石。反正不管谁做内阁大学士,能办成的事情都是那些,换谁都一样。
遇到鞑子入侵时,如果这个大学士执政打不过,换一个大学士上来组织调度资源,还是一样打不过,实际行政工作的能力好坏,看不出区分度,那就只能纯卷学习了。
就好比后世90年代的时候,大学生文凭只要够好,求职时包打天下。但是后来社会渠道多了之后,创业公司多了铁饭碗少了之后,学历就没那么重要了。这时候要筛选人才,就要适当放宽一点点学习,在那些普遍能学到90分以上的人群里,再卷别的能力,多维度考核。
让马谡名列前茅但一辈子做不了执政级别的大官,似乎就是一个不错的榜样。
刘备想了想,终于被诸葛瑾的思路说服了。
“既然子瑜都想好了,能够让他终生不为执政,朕也没有意见。选贤与能,本来就该是卿相的责任,天子当垂拱而治,如今好不容易举办一次科举,朕也不希望因为朕的个人好恶影响结果。”
刘备非常慷慨大度地摆出了一副“专业人做专业事”的态度,为人君当君子不器,用人不疑。
“臣替马谡谢过陛下纳谏之恩。”
“其他名单也拿过来吧,朕就看一眼,不干涉。”
刘备最后补充了一句,他这也是在帮诸葛瑾分忧。只要他看过了,后续一切用人结果,皇帝都可以说“司徒已经向朕报备过了”,也就没人能攻讦诸葛瑾专权。
诸葛瑾恭敬地将名单、选出来的卷子都呈上,刘备认真看完,全部批准,交给司徒府继续走流程公布。
……
数日之后,便到了放榜的日子。
科举的结果,就张贴在太学门口——说是张贴,其实都不太贴切,因为根本不是贴的,而是直接用朱笔写在一块石碑上,让人读石头上的字。
雒阳太学,早年就有汉灵帝熹平年间刻的石经,是蔡邕写的、然后让匠人按蔡邕的字迹篆刻,把儒家的十三经“精校本”供天下士人传抄。那年代还没诸葛瑾发明雕版印刷,书都是靠手抄相传的。但后来董卓之乱,纵火焚毁雒阳,兵荒马乱很多刻经的石碑就被毁了。
诸葛瑾当然不会用有文物价值的石碑来写榜单,但是经过多年摧残,太学门口也有一些已经彻底磨灭完了字迹的废碑,以及当年雕石经多出来的空碑。
诸葛瑾就让人挑了一块,也不用刻字,但直接以朱漆写在石头上,这样也显得郑重,能比写在纸上多存留一段时间,好让天下人更加重视科举。
朱漆写的字,过个几年最多十几年,肯定会被冲刷掉,那样也不至于让马谡社死太久。到时候宣传科举的目的达到了,文字再被冲掉也无所谓。
参考的士人们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来看榜,太学外当天一大早就热闹非凡。
“什么?这头名居然是襄阳马谡?此乃何人?”
“听说他兄长马良,是关将军身边的得力属官,荆州那边来的。看来也是投奔陛下有些年头了。”
“唉,我们这些司冀兖豫等州的士人,果然不受重视么!果然是南方来的士人夺魁了!也没办法,我们重归陛下治下,还不满一年,陛下肯定更喜欢用跟得久的老人!”
看到放榜结果,确实有些心里酸的中原士人开始抱怨,事情也果然向着地域黑的方向稍稍发展了些。
好在人群中也有晓事的,立刻便有反驳:“这次考试,听说阅卷之前,司徒都临时突击通知诸位考官,要给卷子糊名,我也是听评完卷后传出来的消息。如此公允,正是为了杜绝看名取仕,尔等竟然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攻讦朝廷善政!”
大部分起哄的人,也是讲道理的,何况这个时代察举制还没终结呢,大家都习惯了“名声好、有关系就是能当官”的环境,所以也没觉得多不公平。
很多人只是不知道诸葛瑾采取了糊名制,暂时还没听到相关消息。
此刻人多嘴杂,有人帮着科普之后,果然大部分闹事者都平息了下来。
凭心而论,司徒能想到糊名制,至少能额外堵住八成以上原本会觉得不公平的人的嘴。
当然了,嘴长在人身上,总有那么一两成,就是不服,就是要喷,那也是人之常情。
人过一百,形形色色,上千考生,总有几十个刺头混在里面。
一时间,局势倒也不能说完全控制住。
……
太学外面看榜时发生的一切,当然也第一时间传到了司徒府和尚书台,传到了诸葛兄弟耳中。
诸葛瑾和诸葛亮紧急碰了个头,商量一下对策。
诸葛亮便觉得:“大哥,如若你不怕马谡被更多士人嫉恨,不如把马谡和其他几个取在名次较高的举子的卷子,都拿出来公布,如此天下人自然知道他们好在哪里。
马谡的文章,虽然惊世骇俗了点,但既然我们敢取,就要敢于公布,因为这迟早会引起天下人关于正统、德运、民贵君轻的争论的。连陛下看过卷子,都接受了孟子的民贵君轻,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而一旦公布卷子之后,我们就可以下重手维持秩序了,如果还有人闹事,人数肯定不会多,完全可以以造谣攻讦、污蔑朝政的理由将其处置。”
诸葛亮还是比较尊重广开言路的,知道不能防士人之口,但这也是有限度的,那就是你不能造谣。如果朝廷明明没做的事情,你说他做了,而且不是主观判断方面的造谣,是客观事实方面的造谣,那肯定是要严惩的。
就好比这次,你可以揣测“司徒和尚书令可能更倾向于用跟随了多年的老部下族中的子弟”。
但不能朝廷明明实施了糊名制、你却偏偏要说朝廷没实行,或者毫无证据就说“朝廷只是假装实行实名制,实际上另有做记号”之类的话。
这种属于从客观实施层面捏造,把朝廷没做过的事情说是做了,逮到一个就要严惩一个。
诸葛瑾捋了一下思路,也深以为然,便接受了二弟的建议,立刻让人去执行。
于是马谡等人的卷子,当天就在太学被公示了——当然,这种公示,也不妨碍马谡被录取的士子入宫拜见陛下,接受刘备的赐宴和面谈。
这种惊世骇俗的卷子,果然也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很多确属最迷信天人感应的顽固腐儒大惊失色,一时间朝中争议不断。
很多人跳出来,甚至想向刘备攻讦诸葛瑾和马谡,但最后却在大朝议上被刘备亲口怼了回来:
“朕也觉得日月星辰之运行,乃是可以测算的,司徒和尚书令都给朕测算过,日食、彗星等等所谓灾异,该何年何月日出现,就何年何月日出现,不以尧存,不以桀亡。
既如此,可见当年董仲舒之说,本就有其算学低劣,不谙天地运转算法所致,既然知道其积弊,自然要革除。
朕觉得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说得不错,人君是否有德,不需要靠天象示警或示祥瑞,只要算百姓是否有得即可。百姓得则君德,此事不必再多言。”
刘备都亲口这么说了,那些攻讦之人自然哑口无言,除了称颂陛下仁德远超前人以外,似乎也没别的可以干了。
只是很多人内心还在觉得刘备崽卖爷田不心疼:之前那么多皇帝,靠着玩神秘,让皇帝变成了“天威难测、有德无德难以估量”的模糊状态。
现在陛下居然允许用数学财政的算法来测算王朝有德无德,这不是把自己威不可测的模糊性给扔了么?以后子孙干坏事岂不是要束手束脚?
估计以后子孙想穷奢极欲干坏事疯狂花钱时,都会对祖训心怀埋怨吧。
很多人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备这么干,只是为了力挺诸葛瑾的哲学主张,强调‘汉有元初之德,有皇帝这个职位的最初之德,因为秦不符合诸葛瑾说的这套,变成了自始无德’。
但刘备为了拿到元德,不惜让子孙后代皇帝将来大手大脚烧钱时都被束手束脚,这个代价也是有够大够狠的。
第816章 战火重燃
话分两头,从建安十八年的腊月,到章武元年的三月,刘备阵营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动作。
刘备的朝廷,大部分精力都忙于消化去年秋冬时节夺得的河洛平原,重建司隶地区的统治秩序、恢复人民的安定生产,
其次就是梳理人才团队,一边搞科举改革选拔新鲜血液;一边梳理沙汰那个从曹操手里接手过来的、已经东奔西跑了好多次的旧朝臣班子。
光是这些人事工作,没个半年时间根本忙不完。光是那些曹操留下来的吉祥物,哪些之前是真心“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哪些就是投机分子,还有哪些是真心弃暗投明,哪些是见势不妙被迫来投。刘备都只能是先设法安置下来,再慢慢甄别,足够他头疼好久的了。
加上每年二三月份,也确实是农忙的关键期,河洛平原去年被破坏得太严重,今年的劝农工作绝对不容再有失,所以对面的曹操,也就难得安静了整整四个多月。
从建安十八年的十一月过半,一直到章武元年的三月底,双方在战线上一直保持着平稳——当然,刘备这边认的这两个年号,挪到曹操那边,当然要叫“黄初元年”和“黄初二年”了。也别觉得历史上曹丕篡汉时用了黄初这个年号,如今换了曹操亲自来篡,是否该变一变。
事实上以当时的舆论氛围,谁来篡汉,叫黄初的概率都是极大的。因为自从当年袁术谋划称帝开始,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大约东汉中后期开始,就已经有无数人在炒作“代汉者当涂高”这句话了。
都说汉乃火德,炎汉,所以承汉德的人要有“土命”的命格,当年袁术觉得自己行了,就是因为他字公路,他觉得公路就是当涂高,所以他有土命。
历史上曹丕篡汉时取黄初,是因为五行中的土象尚黄色,黄色之初,就是“土德君主承天命之初”的意思,既然这一世是曹操替他儿子篡了汉,曹操自然也躲不过自命“华夏首个土德皇帝”,也得用“黄初”。
这四个多月里,刘备在处理内部、重新积蓄力量,曹操当然也没有闲着。他也要忙于权力的交接、为自己的儿子们铺路营造威望。
这项工作同样需要耗费已经年近花甲、身体也不怎么健康的曹操极大的精力。
自古任何王朝、国家,尤其是战乱动荡的年代,皇位和权力的传承都是极为凶险的,尤其是主少国疑的时候,或许得铺垫杀掉、清洗掉多少老臣,才能让少主勉强坐稳那个位置。
汉朝的时候还算好了,毕竟因为主少国疑而改朝换代的前例还很难找,君臣之间的猜疑链还算是短的。
后世改朝换代改得多了之后,主少国疑时的猜疑链,那才叫无限加重。所以有时候站在上帝视角上看,赵匡胤黄袍加身固然是欺负孤儿寡母,但他也不知道孤儿寡母有没有想对付他,或者孤儿寡母身边有没有人想假借孤儿寡母的手对付他。
而曹操现在的情况又如此危险,手下人随时会叛乱。就算那些人自己独力叛乱没把握,但让他们给刘备带路的话,那却是绝对有把握,甚至一带一个准。如此危机四伏,曹操又岂敢松懈?
曹操第一步的具体操作,就是宣布让太子曹丕监国。
如前所述,去年他派曹丕去长安时,就口头说过,“一两个月之内,便会有消息,让你以太子监国”。
这话大约是去年十一月说的,以两个月为期,差不多就该是今年正月要兑现。在曹丕监国之前,去年最后那两个月,曹操给曹丕还临时担任了一个官职,做京兆尹,实际处理三辅政务。
按说太子想当什么官职,都是够资格的,不给官职也没问题。但曹操考虑到了曹丕接权的速度太快了,还是多给铺垫几级台阶,小步快跑、快速多次迭代比较稳一点,就还是让兼三个月京兆尹过渡一下。
到了今年正月里,曹操那个朝廷很多事务处理比较缓慢,而且正月不宜大刀阔斧调整,最后就憋到二月上旬,才草草宣布这条决定。
公文下发各处,通知传达贯彻,又是半个多月,基本上到二月底,曹操治下各郡县才普遍得到消息,知道太子曹丕已经开始监国了。
监国的理由,是曹操作为皇帝要御驾亲征、带兵在外抵抗刘备,所以需要把朝中事务都交由太子处理。
监国的旨意下达之后,倒也没有人敢反对或者公然反抗。但曹操阵营的离心离德、官员将士对前途心怀恐惧,却是免不了的。
很多人都将其视为“曹操要不行了”,“他可能自己都知道自己要完了,所以在安排后事”。这种风雨飘摇之年,谣言又传得特别快,特别猛,然后就开始出现曹操治下百姓,甚至基层将士,弃家或弃军逃亡,往临近的刘备控制区迁徙。
反抗是反抗不了的,但逃跑总行吧。逃跑的,也多是士兵或青壮,而极少有老弱妇孺。
一方面是老弱妇孺跑也跑不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逃跑者的担忧,主要集中在“曹操都觉得自己不行了,要安排后事了,那他在前线的军事对抗中肯定处在非常不利的下风,可能会再次疯狂征兵”。
而青壮都是容易被抓壮丁强征的人群,已经入伍的新兵也是容易被拉去当炮灰的。这两个人群一听到曹操要不行了,当然是跑得最快的。
曹操老谋深算,当然也有提前预料到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所以他在正式宣布让曹丕监国之前,就对边境做了严防死守。
他觉得,自己和刘备如今接壤的地区,大多是山川险隘之地,要想控制逃民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关中和河洛之间有崤函道,而且函谷关都在曹操手上,基本上没人能从这条路跑。
并州和冀州之间有太行山,只有几个陉口可以翻越,只要把那几个关一把守,逃民就逃不出去了。
所以曹操的盯防重点,就放在了并州、河东两地与河内之间。河内郡和曹操控制区之间的山区,是相对来说最不险峻的,轵关陉虽然难走,可长平那边还有不少小路。曹操就把一部分重兵放在那里严防死守巡逻。
可惜,最终事情的发展还是和他的预期略有出入。青壮和新兵逃往河内的路虽然堵住了,可其他之前没想到的、更次要的方向,却出了不少纰漏。
第一个大纰漏,在于并州的北部,雁门关外——因为这一世刘备和曹操都升级了军备,在中原互卷之中,汉人军队的战斗力相比于历史同期已经算突破天际了。
如今的汉人政权之间的内战,骑兵都是双侧金属马镫和高桥马鞍完全齐备的,马蹄铁也是改良过的,这些都只是基本操作。再加上更优质的骑弓、神臂弓、灌钢材质兵器铠甲,等等等等。
汉人骑兵要想碾压草原鲜卑,简直就是虐菜了,过程根本没有悬念,完全不值得赘述。
之前几年,曹操和刘备休战时,曹操就把心思花在剿灭鲜卑、彻底把鲜卑征服并内迁充军上,扩充自己的骑兵战力。当时曹彰还崭露头角,赢得了类似于“鲜卑屠戮者”的凶名,被吹嘘了不少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