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年前的事啦。”时光如刀削刻老人的面庞,上面写着离乱和战火。
“……我没有印象。”瑾玉记得她就随着一场盛世的落幕便陷入了沉睡。
老人不欲多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反正我在这守了山神庙七十年,你管不管我吧。”
小孩子耍赖的口气,瑾玉失笑,也不欲多问,她的时光太久,醒来睡去间,很多经历的故事都遗忘在浩瀚岁月里。
“管,当然管。”
她也不遮掩了,从篓里拿出新采的春笋,轻轻一碰,笋壳簌簌落下,新伐春笋的土腥气涌了出来。
“早食已过,午食吃春笋焖饭怎么样。”
老人已经在远处拾掇山神庙乱长的野草,年过七十尚且健壮的身板直起来,朝她拍手,中气十足吼了句“行”!
于是炊烟又升起。
山脚下,卓昂拿出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往山上看,用力拍了拍身边人。
“诶诶诶有烟。”
“来巧了。”孟杰在一边道。
“啥玩意,有烟怎么就巧了?山里着火了?”第三人不明所以,抢来望远镜看,看到一串烟气的时候着急起来,拿出手机就要报火警。
“快快,山里着火了!快打电话!”
卓昂翻着白眼抢过手机按掉屏幕,“老二你着什么急,没着火,是山神庙的老板在做饭呢。”
宿舍老二聂文波再三确定不是着火后,才没好气拿回手机。
“要不是哥们从春阁给你们带的春笋焖饭你们吃个精光,然后说什么没有山神庙老板的春饼好,我才懒得陪你们走这遭。”
“说好了啊,要是我吃了没觉得没那么好,你们一人一声霸霸。”
卓昂和孟杰埋头往前走,直接应下,不由让聂文波心里嘀咕,这群傻子,再好吃万一他就硬说不好吃能咋办。
他慢悠悠跟在二人后边,环顾着周遭景色,“这些年郊市一直开发,都是城区,云岫山这边倒是难得青山遍野,景色不错,就算饭不好吃,也能来这采采风。”
忽然一股浓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聂文波吸吸鼻子,茫然朝兄弟发问,“哪来的香味?”岂料前边二兄弟早拔腿狂奔起来,直直冲进一个破败庙里。
“诶等等我啊!”他也跑起来。
三人冲进山神庙时,瑾玉刚刚下锅腊肉。
老人送来的腊肉被淘米水浸软,接着在瑾玉的刀下细细切分出肥瘦相间的肌理,琥珀色油脂从粗陶碗里落入锅里。
柴灶烧着松枝,铁锅遇热荤油逸散浓香。
瑾玉再把切成滚刀块的笋块拿起,混着肉脂噼啪声落进油锅。春笋得用猛火煸透才去涩,铁铲翻搅间腊香撞上笋鲜,狠狠香得刚进门的聂文波脚下一个趔趄。
“我去,这么香。”他冲过来,和小伙伴们一个表情,趴在灶台边眼巴巴盯着翻炒的春笋腊肉,心里直嘀咕。
从春阁闻到的味道似乎确实没有这小破摊的香啊,接着,又安慰自己,人家春阁又看不到制作过程,说不定是一样香呢?
他自顾自安慰自己的时候,瑾玉下了山泉水,等待滚汤漫出了乳白沫子,抓一把野山菌撕成絮,连同泡好的白米倾进沸腾的汤汁,接着顶着三双眼巴巴的目光,狠心地盖上锅盖。
抽出三根燃烧的柴枝改用文火,锅沿搭一圈浸湿的稻草编绳——这是旧时山民防焦的土法子,她才抬头对着客人笑道:
“须焖煮一炷香,额,半个小时。”
几道哀嚎声。
瑾玉坏心眼地把庙里的风向朝着食客吹,拌着他们抓耳挠腮的动静处理着野葱。
直到锅中水汽渐弱,准备揭开锅盖刹那,她突然停住,扫过排排坐的食客道:“要不再焖一会吧,有锅巴才香。”
卓昂早馋的口水直流,满口姐姐求着她快开锅,山神娘娘才勉为其难,一把揭开锅盖。
白雾里蹿起的鲜气惊得众人的手都抖了抖,都伸着脖子往锅里看——腊肉熬出的油早渗进每粒米,笋块边缘泛着琥珀光。
瑾玉翻动锅铲,让食材充分混合。
浓香四溢里,她把最后的野葱花撒进去,微黄的米饭,焦褐的腊肉,鲜绿的葱花,是春天最香醇的味道。
“立春头茬笋最解毒。”她不紧不慢地给食客们装碗,“吃的时候要学松鼠,腮帮子鼓起来嚼够三十六下。”
千呼万唤中,三碗春笋焖饭依次摆放在食客们面前。
“春笋焖饭,请用。”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常看书籍《山家清供》补遗:
南宋山民以荠菜馄饨祭春。今可改塞甘草片,咬到时吐出来埋花盆,能解盆栽虫害。
第4章 春笋焖饭2
◎男人二十余岁模样,气质雅致,面冠如玉。◎
云岫山脚下,一行人鬼鬼祟祟往山上前进着,统一的绿色工服上,“栖云集团”几个字分外显眼。
领头人山梦仙回头,看着身后的同事左顾右盼像个贼一样,无奈地说:
“诶,咱们是正经公司的正经员工,不要搞得像个进山偷猎的贼好吗?”
人群里有人回他“你说得再好听,云岫村的人也不吃这套。”
闻言,山梦仙表情一僵,说话的人也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上前揽住他的肩膀,笑呵呵道:
“老山啊,我没说你们云岫村不好的意思,只是这次的风景区改造项目最大的阻碍,就是云岫村民的反对,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家乡改变也是人之常情嘛。”
山梦仙摇摇头,“我明白的。修路发展经济,哪点不是好处,无非是拆掉山顶那座破庙——他们根本不明白,人好才是真的好。”
嘴上这样说,山梦仙心里也是苦涩连连。
他是云岫山下的云岫村的一员。作为高新区郊市的一部分,云岫村的村民都称得上是原住民,但相比起飞速发展的郊市,云岫村的发展可以说还停留在十几年前,要不是国家免费通水电,恐怕到现在,云岫村村民还过着挑水砍柴的生活。
这次的云岫山风景区改造项目,是他主动接下的,不为别的,他受够了村里这样落后封闭的环境,而在他看来,阻挡云岫村发展的,就是山顶上的山神庙代表的一干封建落后的旧传统。
山梦仙闷头往前走,心里闪过自家老爹的话,什么“山神庙真的有神仙”“云岫村就是当年山神庙的守庙人”“你要是敢拆庙,就别说你是云岫村的人!也别说是我儿子!”
“……”他抬手狠狠擦过鼻子,赌着一口气打定主意要把云岫山改造得风景如画,游客纷纭,要比有这个破山神庙在时的荒凉好一百倍,一千倍!
片刻,山神庙近在眼前。山梦仙嘴上硬,脚底还是顿了顿,目光看过常年驻守庙门口的关东煮小摊,看到空荡荡,他松了口气。
“快,趁我爹不在,赶紧测量数据,好让拆迁队早点出动。”
听到守庙的固执老头不在,一行人也放下心,笑哈哈地拿着工具四散开来。
山梦仙也拿起激光测距仪,打算测量门框,忽然,他抽了抽鼻子——风里飘来腊肉混着焦锅巴的香味。
旁边也有人嘟囔,“哪来的饭香?”
这香味太过浓厚,简直无法干活,几个人循着味道,不约而同站在了山神庙门口,不由面面相觑。
“这破地方还有人做饭?”
也有人谨慎,歪头听了听,“里面没声啊。”
荒凉的山神庙,逸散的饭香,寂静的无声,种种叠加的情况,让施工队一行人齐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不是有鬼吧?”有人压低声音。
山梦仙立即低喝,“这是山神庙,哪来的鬼!”说完,他直直推开庙门就走了进去。
“……我都不知道先说他迷信还是唯物了。”
落后的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探着脖子轻手轻脚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集体一愣。
宽敞的庙院里,支着两张木桌,有四个人坐着,埋头面前的陶碗里,筷子飞快的舞动着,旁边的土灶台后,一个蓝色衣裙的姑娘正朝自己微笑。
“欢迎各位客人,有吃饭的需求吗?”
众人松了口气。
“原来是个饭摊啊。”队伍里的老刘松了口气,把点燃了就没想起来抽一口的烟灭掉,往灶台探头。摊主适时打开锅盖,扑面的香味让他肚子超大声地咕噜了一声。
……怪不好意思的。
老刘还没来得及捂住肚子,余光就看到自己队伍的人都站在了灶前,齐刷刷吸了口气。
“嚯!敢情刚刚闻见的还是没开锅的香味。”有人说。
更有人早就忍不住了,“老板,这饭怎么卖的?”
“诚惠十二元一份。”
“正好中午,来一份,收款码在哪?”
一提到收款码,摊主一愣,而刚才就在吃饭的桌上站起一个老头,拿出一张纸拍在灶台边。
“扫这个。”
准备付款的人狐疑看了看收款码,又看看摊主,刚想问是扫这个吗,旁边就传来他们领队山梦仙惊讶的声音。
“爹?你咋在这!”
啥?这老头就是山梦仙他爹,改造项目障碍里最难缠的山老头?
栖云集团所有人如临大敌,带施工帽的,举起工具呈防御状的,纷纷各显身手。
山老头,也就是之前摆关东煮的老人,眼角一抽,刚想开口骂人,想起什么,又闭了嘴,转头看向山神庙真正的主人。
“他们就是要拆山神庙的那什么栖云的人。”
“我知晓了。”瑾玉其实早就关注到这群人,但对于拆除山神庙这件事,她也没什么好的主意,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土地也是一样道理,去留都在朝廷的手里。
她想了想从前自己是如何在凡人朝廷里保留神位的,神念一动,借着桌下的遮掩,隔空取来一方木匣,目光精准的定在一行人里的领头人身上。
山梦仙眼角抽搐着,不知怎么,他从觉得会从这位美女摊主身上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于是先发制人,“美女,这里已经确定拆除了,你最好还是早点换个地方摆摊吧。”
瑾玉不置可否,只道:“如果山神庙有地契,能证明这里有归属人的情况,不知贵朝廷,嗯,贵方可否放此地一马?”
山梦仙还没说话,队伍里就有人笑着开口。
“哈哈,美女你真会开玩笑,我们集团可是把这庙来路查得清清楚楚,这庙建国前就塌方了,当地人连名字都说不清,说明早就断了香火啦,这又哪来的地契呢?”
瑾玉取出那方小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