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闻棠看到刘彻身后跃跃欲试,满眼期待的司马迁,于是主动了一次,“陛下,能否让司马郎中也跟臣同去南越?”
“可。”
刘彻答应地倒是挺快,主要他有司马谈这个老史官,所以暂时对司马迁兴趣不大。
“臣蒙受陛下天恩,委以重任,此行必当朝夕惕厉,不负陛下圣望。”
拜别之后,闻棠转身离开,策马一路南行,众人跟在她身后,有风吹在她的身上,猎猎作响,将赤色衣袍吹得宛如一道明艳的火焰,肆意张扬,眼中明光灼灼。
她要去收回一片离家许久的土地了。
第97章 谋划
沿着漓江,进入南越国境内,此时已是九月末,到了这个时节中原的草木难免凋敝枯黄,可这里依旧是生机勃勃。
好热。
南越的风都是炎热湿润的,像是将一层不透气的塑料袋覆盖在人身上,闷闷的,使人头昏眼花,变得黏腻,什么都不想做。
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味,入目所见皆是绿色的密集草木,格木榕树高耸入云,树冠大到完全遮盖住人的视线,也遮住了山岭中的凶猛野兽,随处可见既结实又粗壮的藤蔓,若是将它们做成武器,可以轻轻松松勒段敌人的脖子。
地上覆盖着各种青苔、菌类、蕨类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绿植,密密麻麻,可得小心,谁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咬人的毒虫毒蚁或大老鼠,这些还算好的,万一钻出一条颜色鲜艳的蛇,咬谁谁死。
南越国的生灵都带着猛烈澎湃,肆意张扬的生命力。
粮食也不例外。
这里的粮食以稻和粟为主,百年前从雒越那里传来了能一年两熟或一年三熟的粮种,就是占城稻的前身,不过现在叫雒越稻,这种稻子穗长而无芒,颗粒小,不择地而生,生长周期很短,从播种到收获全程仅需不到一百日。
除此之外,闻棠还有一个很惊喜的发现。
南越有一种名为“甘薯”的食物。
甘薯外形和后世的芋头很像,大的像拳头一样大,小的个头好似鸡蛋,剥去外面的紫皮后,里面的薯肉洁白细腻,可以用来替代米谷当做主食,而且味道很好,无论是蒸着吃或者烤着吃都香美可口。
她之前将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占城稻上,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
“为什么没有人和朝廷报告这件事情呢?”
若是之前出使的使者能将这件事报告给朝廷,恐怕南越早几十年就回到汉的怀抱了,哪里能允许它们有这么长的叛逆期?
闻棠只是自言自语,却被司马迁偶然听到,他回:“之前的使者总是将重心放在劝说南越附汉或维持两国关系上,而且这边食物丰足主要是还地形和气候的原因,若将这些种在中原,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产量。”
他出身史官世家,家中藏书众多,因此虽然没有亲自来过南越,但也从古籍中看到过许多南越的资料,知道一些这里的情况。
南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随随便便火耕水耨都能收获粮食。。
火耕,就是随便找一片土壤肥沃,荒草丛生的荒地,在上面放一大把火,火把地里的灌木和荒草全部烧光后,上面那层草木灰就能用来做肥料,再在上面随随便便撒上几把种子,其余的,交给时间就行了。
水耨,就是将水灌入稻田,淹死杂草。
要是连这么简单的耕作方式都不想用,那就去河里摸鱼,去山上摘果子,这些瓜果螺鱼蛤虽然无法让人吃撑,但也能维持不被饿死。
炎热的温度和丰富的食物资源导致这里的人……很懒。
“这里的农人可真是悠闲。”司马迁感叹道。
秦灭百越后,已经将中原的农耕技术传了过来,不过一路上只看到了一户牛耕的人家,也不知是因为缺少耕牛,还是这里人认为牛耕太累。
倒是有许多躺在地头休息的人,手上的蒲草扇子扇个不停,试图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变得好受一些,秦朝时曾往这里大规模移民,所以这里许多百姓都长着一副汉人面孔。
“是啊。”闻棠附和,“这样随意,也不怕被咬了。”
气候炎热,可闻棠等使者依旧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为了维持汉使形象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南越多蚊虫,这些蚊虫不仅大,还很毒,但凡被咬伤一口,皮肤立刻变得又红又肿,简直折腾死人了。
可这些南越土著依旧穿着麻、葛纺织而成的短衣、短裤,赤足或穿形制简单的草鞋,这种装扮方便他们劳作,不过裸露出来的肌肤可就危险了,基本每个南越土著身上都有几个红通通的大包和被叮咬后的疤痕。
番禺城位于珠江三角洲地带,这里河网密布,多行水路,使者们换船后继续行驶,不到半天,首都番禺城便映入眼帘。
闻棠第一反应是——三千人好像有点多。
在汉人看来,番禺城只能算作小城,周长十数里,这已经是扩建一次之后的结果了,地形倒是选得不错,背山负海、北有今白云山、西北侧为牂牁江,南为南海,资源丰富。
船只驶进港口,这里很热闹,除了往来通行的船只,还有售卖各种奇珍异宝美味佳肴的小商贩,闻棠等人下船后直奔城池正门。
见到港口中那些交易到热火朝天的各路商贩,有人忍不住感叹,南越真是一块好地方,不光粮食充足,商贸也发达,珠玑、犀象、玳瑁、果布等各种奢侈品都能在这里见到。
“无碍。”闻棠轻描淡写道,“他们没铁。”
吕后执政时断掉了官府和南越的铁器交易,气得赵佗直接破防,直到文帝继位后,还给他写信说这件事呢,甚至他去掉帝号的原因都是为了大汉能继续卖给南越铁器。
闻棠这么一说,刚才感叹羡慕的那名侍卫瞬间闭嘴了。
有天险作为屏障,番禺城和长安一样,有城无郭,但城内衙署、宫苑,衙署与宫苑则有各自的围墙,形成大小城形制。南越的排水系统很先进t,围墙里居然已经有了陶制的排水管道。
吕嘉应该是被这堆让人闹心的汉使弄得烦了,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没有过来亲自迎接闻棠。
迎他们入城的是城中的一名中尉,也姓吕,是吕氏家族的一员,相比吕嘉,他的表面功夫就做的稍微有些差劲儿了,迎客礼仪告诉他应该微笑,可对于这些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又实在高兴不起来,两相矛盾之下,他嘴角板得笔直,不上也不下。
束发锥髻,身上穿着本地高级作坊生产出来的丝绸窄衣短裤,脚上踩了双竹制木屐,腰上别着一个用丝织物包裹的物件儿,看这形状,应该是一柄短剑。
见微而知著,由此可以看出,南越丝织和手工业相当发达,且王室日常生活奢靡,在他们眼中使用丝绸就像现代人用包装纸和塑料袋一样随意。
还未进城,闻棠便已经观察出来许多东西。
“南越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不知几位汉使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吕中尉嘴上说着招待不周,实际心里觉得自己招待挺周全了。
他看向面前的汉使,年纪不大,倒是很高,将近七尺五寸,脸色苍白,唇无血色,面相很虚弱,番禺天气炎热,可她身后却披着一件能将全身都裹住的披风,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
可别死这里。
他心想,要是死在这里,估计汉那边又该借机生事了。
“咳咳。”闻棠回道,“寻些东西。”
“您说笑了。”吕中尉回道,“我们南蛮小国,物资匮乏,汉乃天朝上国,什么奇珍异宝寻不到?”
汉使身后带了好几个大箱子,经过核验,里面全是黄金丝帛,红糖精盐,据说是送给南越的礼物,难不成是看山高路远,军队无法打到这里,便想着另辟蹊径,用财物来贿赂我们?
想到这个可能,吕中尉心中忍不住嗤笑,认为汉使者真是可笑,南蛮小国这句话只不过是自谦之词罢了,他们偏居一隅土皇帝当得挺好的,又怎么会因为一点财物就改变心意呢?
远的不说,就说上一批到达番禺的汉使,已经被南越甜美丰富的荔枝、胥余(椰子)、酸枣等水果彻底征服,这些可都是他们汉国没有的东西。
眼见汉使又咳了两声,吕中尉连忙将闻棠等人接引至城中使馆。
就算要死,也是死汉人堆里,可千万别死我们越人手里。
路上,有一位带进贤冠,髻上簪笔的男人给这位病恹恹的汉使送上一枚丸药,汉使吞服之后,这人询问她最近身体可有好转,汉使摇了摇头,看起来情况不太妙。
男人愤恨道:“等回长安后,上书陛下寻几位巫觋为您祭祀那s……”
接下来的话被汉使止住了,应该是什么不能被别人知道的机密。
那后面的字是什么,蛇?兽还是师?
吕中尉很是好奇,将汉使送到住处后立即赶往丞相府,将刚刚所见所闻全都告知吕嘉。
吕嘉听后,同样疑惑,他查到的资料上也没显示大汉博昌侯是个病秧子啊?
立刻将上次去长安的南越使者召过来,询问他闻棠的身体情况。
南越使告诉吕嘉,他上次见到闻棠,还是在万国宴上,那时候的博昌侯虽然年轻,但位置却离皇帝很近,意气风发,看起来气血很足,身体简直好得不得了。
吕嘉开始在心里盘算,这位博昌侯得了仙人的恩惠,拿出那么多有助于汉国发展的技术和法子,按理来说,应该如使者所言那般身体健康,为何现在这样虚弱了?
而且还是短短一年内变得虚弱,寻找巫觋为她祭祀,想到这里,吕嘉心中升起一个想法,难不成是这一年里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背后那位神仙?
不,如果是前几个月得罪的,大汉皇帝不会派她来南越,所以……是在南越境内得罪的?
吕嘉也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测,也不知闻棠此次来到番禺究竟有何目的,他打算再观察些时日,兴许只是水土不服导致的寒热之症呢?
而闻棠这边,她路上一直在观察城中情况,因为气候原因,番禺城内大部分建筑都是上下两层的干栏式,或楼阁式,由竹、木、茅草、泥土等建造而成,上层人居,下为畜栏,通风防潮,甚至畜圈的屋内地台中还挖有厕所坑穴,方便收集粪便,将其使用到农业之中。
竹木建筑啊……闻棠暗想,这种材料很适合火攻啊。
王宫旁的宫殿规模就宏大多了,南越国的王宫名为华音宫,据说是因为陆贾出使南越时,赵佗大悦陆生,留与饮数月,在这期间,陆贾为他带来大量华夏之音和汉廷中央的消息,因此改名为华音宫,精工砌筑,很有中原的建筑风格。
人老思故乡,鸟老思巢穴,更何况赵佗是个在异乡呆了将近八十多年的恒山郡人,估计他死的时也很思念自己的故乡吧?
瓦当和铺地的方砖上刻有许多万岁、千秋、未央之类的文字,南越的后宫叫长秋居室,官署名为常御、管王室财物的地方叫中府,就连府里的厨子都被称为中共厨(中府供厨的简称)。
看完之后,若不是这炎热的天气和头顶摇摇欲坠的椰子树,闻棠都有一种自己回家了的错觉
这不就是小长安吗?!这些年来汉越来往也不频繁啊,赵佗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汉式建筑的图纸?!
直至进了使馆,也不知道上一批使者们都去忙什么了,只有三人在使馆内,见了闻棠,连忙过来行礼。
安顿好一切后,闻棠在前室内等待终军,一直等到很晚,添了两次膏烛,他才归来。
刚参加完番禺城内一位权贵的宴会,他身上有些酒气,眼神也些许迷茫,不过在见到闻棠的那一瞬间,立刻变得清亮!
“博昌侯!”见到主心骨后,他语气这个激动,步伐都加快许多。
闻棠:瞧给孩子激动的,眼睛里的高光都出来了。
终军先是向她抱歉,言明今日宴会太过重要,自己并非有意不去迎接闻棠。
迎不迎接的,闻棠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把事办好比啥都强:“跟我说说,这半年来,你在番禺城内经营的如何了?”
终军:“我今日参加的这场宴会便是由番禺城中一位姓任的御史所举办?”
“姓任?”
说起任姓,闻棠可就来了精神。
秦朝时,番禺城叫任嚣城。
当初的南海郡守叫任嚣,而赵佗只是个龙川县的县令,后来任嚣病重,也不知是他认为自家子孙实在不成器,还是觉得赵佗太成器,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把自己的全部家产都托付给了一个外姓人。
而这个外姓人居然真的把他的家产给做大做强了,甚至还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皇帝(虽然是没有经过大汉官方认证的皇帝)。
任嚣的子孙后代看了之后,心里肯定不舒服啊。
之前赵家是任家的手下,凭什么现在地位调转,我们任家要跪你赵家?
嫉妒会使人失去理智,既然如此,那我们两家就一起跪老刘家吧,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终军告诉闻棠,自己在城中斡旋数月,基本成功已经成功策反任氏,共同撺掇吕嘉写信和周边这些小国组成同盟。
说完这个,他又面带担忧道:“君侯,您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