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璟宴依旧目不斜视地望着帐顶,手中扇风的动作未停,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必。”
他声音虽平稳,耳根处却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热。
那截如玉的手臂和小腿总在不经意间晃入眼底,他在心中默默念起《清心咒》来。
孟羽凝见他拒绝得干脆,只当他是性子古板,非要恪守那些体统规矩,忍不住又轻声劝道:“殿下,横竖只在屋里穿,又不见外客,何苦拘着这些虚礼?自然是自个儿舒坦最要紧呀。”
她话音未落,祁璟宴却倏然起身。
孟羽凝纳闷,仰起脸望他,眸中帶着不解:“怎么了?”
“你们先歇着。”祁璟宴声线低沉,将手中的蒲扇轻轻搁在榻边,“我去東次间寻个文书。”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便已挪身坐上輪椅,径直朝东次间去了,那背影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匆忙。
孟羽凝看着那有些急切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这才用完午膳就要忙公务了?连片刻午歇都不得空。”
不过想到他肩上担着重担,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便不再多想。
捡起他留下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凉风轻送,她渐渐合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东次间內,祁璟宴并未翻找什么文书。
他只是靜靜坐在窗边的轮椅上,目光投向庭院。
夏日午后的日光白晃晃地灼人,透过窗棂在他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面容平静如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按在膝头,来回摩挲着锦袍下那双许久不曾站立的腿。
---
孟羽凝睡醒,喊醒了屹儿。
两人洗过脸,吃了些孟金端来的水果,便一同去了东次间习字。
因惦记着稍后要出府去玩,屹儿今日写得格外快,一只小手握着笔刷刷不停,转眼便写完一行,只是字迹难免有些飞扬潦草。
孟羽凝不愿挫了孩子的兴致,柔声夸道:“哇,我们屹儿今日写得这样快,可真厉害。”
屹儿用力点着小脑袋,不无骄傲地说:“屹儿还能写得更快哒!”
孟羽凝连忙按住他的小手,温声道:“屹儿,咱们不着急,慢慢写才好。哥哥说了,要傍晚才出门呢,若是写得太快,剩下时辰干等着,反倒无趣了,是不是?”
她是怕孩子一味求快,字迹不合规矩,待会儿祁璟宴查验不过,反倒要重写,岂不耽误更久。
屹儿听得进劝,乖乖应了声“好”,便收敛了心急,一笔一划认真写起来。
待屹儿终于写完最后一笔,窗外日头已然西沉,天色有些暗了。
孟羽凝将屹儿写的字仔细检查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牵起他的小手温声道:“走,我们去换身衣裳,便去找哥哥。”
屹儿高兴地拍着小手,蹦蹦跳跳跟着屹儿去卧房换衣裳。
孟羽凝先替屹儿换上一件宝蓝色绣祥云纹的轻薄小袍,将头发重新梳理整齐,束成一个小髻。
自己则去净房换了身淡雅的月白襦裙,梳了个干净利落的发髻。
待二人收拾妥当,便手牵手朝着清客堂走去。
穆樱,穆梨,还有孟金她们四个都跟在后头。
清客堂內,祁璟宴正端坐案前写着什么,见两人进门,便撂下笔,唇角含笑:“正要差人去唤你们。”
孟羽凝眉眼一弯,“殿下,现在就出门吗?”
祁璟宴微微颔首:“时辰正好,走吧。”
孟羽凝说好,与屹儿一同绕到轮椅后方,一人一边,笑着推他前行,穆山默默跟在后面,一行人不紧不慢走到大门口。
暮色方浓,大门两侧却早已灯火通明。
穆江早已点齐五十名身姿魁梧的随行护衛静候于此。
一身玄衣的护衛们分列两行,各个手持明火,腰间佩刀。
跃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冷峻的面容,他们目光如炬,肃然而立,静默中自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凛然杀气。
孟羽凝望着这肃杀而又壮观的场面,只觉心头一热,一股豪气由然而生。
她挺直脊背,素手一挥,声音清亮,带着几分难得的飒爽:“咱们走!”
“是。”五十名护衛齐声应道,声如洪钟,震彻云霄。
其实孟羽凝刚喊完,就回过神来,祁璟宴在这呢,哪里轮得到她来发号施令。
可没想护卫们竟然齐刷刷应是。
她心中震撼,不由偏过头,有些无措地望向祁璟宴。
却见祁璟宴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正面带笑意望着她,目光中带着清晰的纵容与赞许。
孟羽凝便也笑了。
祁璟宴随即朝穆山略一颔首,穆山便会意上前,小心地将祁璟宴扶上那辆宽敞的黑漆馬车。
孟羽凝忙牵着屹儿紧跟其后。车内铺着软垫,很是舒适。
三人方才坐定,赶车的护卫便一甩馬鞭,马车随即平稳地辘辘前行。
护卫们齐齐翻身上马,穆江在前开道,左右护卫手持火把,护在马车周围。
一行人便在煌煌火光中,浩浩荡荡地朝着苍海郡夜间最繁华的长街行去。
第79章
苍海郡郡守府, 后院宅邸。
陈郡守刚从衙门回来,换下一身官袍,正赤着腳斜倚在软榻上, 吃着井水泡过的荔枝。
正惬意地享受着荔枝的甘甜,就听外头骤然传来一声鬼哭狼嚎,“老爺, 老爺, 不好了!”
随从阿強几乎是連滚帶爬地衝进屋门, 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陈郡守被吓得手一抖, 那颗刚剥好水灵灵的荔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沾满了灰。
他顿时心头火起, 指着阿強大骂:“死衰仔!作死啊, 没事那么大声作甚。”
阿強也顾不得请罪, 一把抹去额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禀报:“老爷, 慎王殿下出街了。”
陈郡守闻言,稍松了口气, 又拈起一颗荔枝, 不以为意:“王爷兴致好, 出街散心又不是头一遭, 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
“可这回不一样啊。”阿强急得要转圈,“慎王殿下帶着几十号人,分明是朝着醉香楼和聚隆坊那条街去的,那架勢,气勢汹汹,瞧着像是要砸场子。”
“什么, 醉香楼,聚隆坊?”陈郡守臉色骤变,手中的荔枝应声而落,他猛地坐直身子:“糟了糟了,怕是要出大事。”
“是喽,不然小的能这么急嘛。”阿强一拍大腿,苦着臉说。
陈郡守把手邊装荔枝的小竹篓往旁邊一丢,光腳踩进鞋里,連外袍都来不及披,起身就往外衝:“快!快叫人!把衙门里能调的差役全都点上!立刻随我过去!”
阿强慌忙抓起搁在一旁的官袍,追着他家老爷踉跄的背影喊道:“老爷,您的官袍。”
---
马車行至长街中段,穆江忽然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行至車窗外,低声请示:“殿下,咱们先去何处?”
祁璟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侧首望向身旁的孟羽凝,温声问:“阿凝之意如何?”
孟羽凝想了想:“要不,先去赌坊吧。”
祁璟宴微微颔首,朝窗外道:“可听到了?”
穆江在马上抱拳:“遵命!”
随后分出一行十人:“尔等十人,速往醉香楼,把所有出口都看牢了,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十人齐声应诺,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原本一行人仪仗鲜明、声勢浩荡,已引得尚不及归家的路人纷纷侧目,此刻见一行骑卫突然纵马奔出,更是不知发生何事,纷纷避让至道旁,面露驚慌之色。
穆江见百姓驚慌,心下过意不去,于马上抱拳,朝四周团团一揖,以示歉意。
車马再度前行,不过片刻,就见前方一座在苍海郡内堪称气势恢宏的三层建筑,檐下高悬“聚隆坊”三字。
华灯初上,长街尚余几分暮色,那聚隆坊却已是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庄家高声喝叫,赢了錢的赌徒们狂喜欢呼、输了錢的赌徒愤懑咒骂,铜錢银锭相互碰撞,骰子在瓷盅里哗啦啦摇晃……
喧闹声衝破屋顶,吵得半条街不得安宁。
赌坊门口,两名看门的彪形打手正坐在石阶上,捧着油纸包大口吃肉,拎着酒壶仰头灌酒。
二人神情松懈,谈笑自若,浑然不见半分警惕。
整条街巷因着祁璟宴一行人的声势,早已行人寥落,偶有路过者也皆低头匆匆避开,唯独这两人仍盘坐原地,不时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孟羽凝一直从車窗往外看,见两人这般,不由得冷声轻嗤:“瞧这模样,这聚隆坊怕是平日横行惯了,从来不担心有人敢上门寻衅。”
祁璟宴侧目看她,眼中帶着欣赏与疑问:“阿凝何以见得?”
孟羽凝没有解释,随口敷衍:“想也想得到。”
想当年,她做自媒体之前,也曾经摆摊卖过一阵子小吃,可那时候不提倡摆摊,每回她出摊,一邊卖东西,一边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警惕着城|管的到来,有时候东西卖到一半,推着车子就得跑。
可这赌坊,連看门的都能如此悠闲地坐在这里吃喝,那说明他们背后倚仗极大,从无被查禁,被寻衅之忧。
还不待祁璟宴回应,马车便缓缓停稳。外头传来穆山低沉的声音:“殿下,茶楼到了。”
这茶楼与聚隆坊正好斜对相望,穆山早上就来定好了房间。
一行人停在茶楼门前,茶楼老板已战战兢兢地迎出门外,对着马车无声跪倒,因事先得了穆山严令,虽惶恐至极,却不敢出声惊扰。
孟羽凝先一步牵着屹儿下了车。随后,穆山上前,小心地将祁璟宴搀扶下来,安置于轮椅之中。一行人无声而有序地走进茶楼。
茶楼已经清了场,唯有几个小二躬身垂首,屏息立于两侧,不敢抬头。
对面赌坊门口那两名打手听得动静,扭头望来,皆是一愣。
他们站起身,狐疑地盯了片刻,见这一行人径自入了茶楼,便又松懈下来,没当回事,重新坐回台阶上,继续吃吃喝喝。
茶楼老板在前头引路,把一行人引到了二楼,一间靠街边的雅间内,等几人落座,他亲自带着小二上了茶水点心,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穆山与穆风二人侍立于屋内,门外两侧则各肃立着三名护卫,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