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羽凝没有应声,只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然累极。
祁璟宴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再次响起,“阿凝,对不起。”
孟羽凝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冷着脸回道:“殿下未曾对不起我。殿下这般自伤,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皇后娘娘在天之灵,是宫中日夜为您忧心的太后娘娘,还有离不开哥哥的屹儿。”
“下回,殿下行事之前,还請先想一想,她们若知晓了,该何等难过,何等伤心。”
祁璟宴在那清亮却带着责备的目光下沉默了良久,才艰涩地开口:“先前,我只是……”
只是魂游天外,夢境与现实纠缠在一处,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一时觉得,他这般罪孽深重之人,不配苟活于世,合该了断才是。
可转念又想,血海深仇未报,屹儿尚且年幼,还未长大成人,他还不能死。
还有阿凝,他舍不得阿凝。
当时好像有两个他,在疯狂撕扯。
痛苦难以自持,这才取了随身匕首,在腕上划了几下,原是想藉着痛楚让自己清醒过来。
可不知为何,非但未能清醒,反而彻底坠入夢境深处,仿佛被冰雪困住,只觉周身冰冷刺骨,浑身战栗。
就在那时,他看见阿凝提着一盏孤灯,出现在漫天风雪之中。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暖的光,是那么温暖,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想着,即便就此死去,若能得她相伴,亦是幸事。
直到,阿凝那一巴掌落下,他才真正从那片混沌冰寒中挣脱出来。
他才知,又是一场梦魇。
他知道的,唯有有阿凝在的地方,才是真实的。
可这些近乎怪力乱神的东西,他无法对阿凝细说,他怕吓着她。
祁璟宴最终只是低声道:“阿凝,我知错了,往后,断不会再如此。”
孟羽凝等了一会儿,只等来这一句,瞬间想起他说的那句“雪地里,太冷了”,她心头一紧,没敢再深问下去。
她只隔着熟睡的屹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放缓了些:“殿下,歇息吧。今夜就不熄灯了,我得留意着屹儿。”
祁璟宴的声音温和:“好,阿凝你安心睡,我来守着屹儿。”
孟羽凝摇了摇头,倦意袭来,打了个哈欠:“无妨,我们都睡吧。大夫说了,这药能管三四个时辰,屹儿应能安睡到天明。”
祁璟宴便不再多言,只低应一声:“好。”
两人各自合眼歇息。
孟羽凝身心疲惫,不多时,便睡了过去。夜间她驚醒数次,总是下意识地便去探屹儿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凉,并未再起高热。
她本以为屹儿晚上会做噩梦,兴许是药中安神的成分起了作用,屹儿一整夜都睡得格外安稳。
如此反复确认了几次后,她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最后一次阖眼时,总算安心睡了过去。
不知睡到几更天,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响。
孟羽凝骤然惊醒,心下一紧,慌忙坐起身,先是去看屹儿,见屹儿呼吸平稳,睡得正沉,她略松了口气,这才循声看向另一侧的祁璟宴。
就见他在睡梦中竟浑身微微发颤,牙关紧咬,那冷颤的模样,与先前在清客堂时如出一辙。
她心下焦急,连忙轻手轻脚地将屹儿挪到床榻里侧,自己则跪坐到祁璟宴身边,轻轻推着他的肩膀,低声唤道:“祁璟宴,醒醒,快醒醒。”
连推带唤,他才猛地睁开双眼,眼神初时涣散惊惶,定了好一会儿神,目光才聚焦在她脸上。
下一瞬,他忽然伸手,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令她窒息。
“阿凝…”他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未散的惊悸,“别走…”
孟羽凝的下巴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肩头,疼得她闷哼一声,却知他深陷梦魇,并未计较。
他只是不管不顾地紧拥着她,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呢喃,声音里透着她从未听过的脆弱:“别走,阿凝,别离开,我好冷,别走……”
孟羽凝艰难地腾出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像哄屹儿一般软声哄着:“放心,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也不知抱了多久,直到孟羽凝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被他勒麻了,他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再度沉沉睡去,环抱她的手臂也终于松了些许。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沉重的胳膊挪开,长长舒了一口气,实在是累极了,懒得再挪动位置,便就势躺在了他与屹儿中间的空隙里,重新闭上眼,转瞬间沉沉睡去。
第96章
夜静更深, 万籁俱寂。
孟羽凝侧卧在里侧,呼吸匀长,面容恬静, 早已沉入黑甜梦乡。
她浑然不知,身侧的祁璟宴在她呼吸平稳后,缓缓睁开了眼。
那眼底竟无半分睡意, 只余一片沉沉的痛苦之色。
他偏头, 静静凝视她片刻, 动作极轻极缓地抬起她搭在枕边的手, 他牵引着那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覆上自己的雙眼。
然而就在眼睛被她掌心覆盖的那一刹那, 一直强自压抑的情绪, 如同找到了决堤之口, 泪水再难抑制, 汹涌而出,顷刻间浸湿了她的掌心, 顺着她的指缝悄然滑落,沾湿了他的鬓角, 落在了枕头上。
他紧咬着牙关, 喉结剧烈滚动, 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唯有肩背和胸膛微不可察地颤动, 像只困于绝境,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兽,在无声地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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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孟羽凝睁开眼,窗外天光已经大亮,身侧的祁璟宴早已不在床上。
她撑起身体, 伸手探向身旁的屹儿,掌心触及屹儿温热的额头,感受那平稳的呼吸,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屹儿好了。
她心头轻松,挨着屹儿躺好,搂着他赖了会儿床。
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等彻底清醒,她才起身,去了净房洗漱,特意换上一身素白色的衣裳,收拾妥当,走出门去。
就见穆樱等人皆是一身喪服,肃然而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悲戚。
孟羽凝抬手,免了她们的行礼问安,缓步走至桌边坐下,就见桌上已摆好了几样清淡早膳。
她轻声问道:“殿下呢?”
穆樱垂首,恭敬回道:“回姑娘的话,殿下一早便去清客堂了,吩咐奴婢们不必打扰您安睡。”
孟羽凝盛了一碗红枣小米粥,又问:“殿下走前,可曾用过早飯?”
穆樱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回姑娘,殿下只说没有胃口,属下斗胆劝了一句,殿下也未理会,径直往清客堂去了。”
孟羽凝闻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昨儿晚飯他就什么都没吃,怕是饿过头了,要是今天再不吃,怕要饿坏。
她親手拣了几样清淡可口的早点,放在食盒里,递给穆樱:“你送去给殿下,就说是我的意思,請他务必用一些。”
穆樱恭敬应下,提起食盒,转身欲走。
孟羽凝想了想,又出声喊住她:“算了,还是等我吃完,親自去一趟吧。”
祁璟宴这人看着好说话,可有时候十分固执,他要是还不肯吃的话,穆樱怕是也不敢再劝,她得亲自盯着他才行。
穆樱闻言,立即折返,将食盒轻轻放回桌案原处,隨即垂手静立一旁,默默等候。
孟羽凝就着一碗小醬菜吃了一碗小米粥,又吃了一个菜包,外加一个雞蛋,吃饱喝足撂下筷子,拿帕子擦了嘴,又喝了一杯茶,这才起身。
她轻声吩咐道:“穆樱隨我同去。秋莲,孟金,穆梨,你们几人留下好生守着小殿下。若他醒了,便告诉他我片刻即回。”
几人齐声应下。
孟羽凝抬腳往外走,穆樱提着食盒赶上。
一路上,就见府中护卫皆已换上素麻喪服,一片缟素肃穆之气。
孟羽凝轻声询问道:“这是穆云安排的?”
穆樱低声回话:“是。昨日殿下下令为皇后娘娘守孝,穆云便即刻差人出府采买丧服。今晨送至,众人便统一更换了。穆云也已派人给山中弟兄们送了过去。”
孟羽凝微微颔首,缓声道:“合該如此。”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清客堂外。
穆云正守在廊下,见她前来,立刻拱手行礼:“孟姑娘。”
孟羽凝微微颔首,问道:“殿下可在里面?”
穆云低声回:“殿下正在书房中。”
孟羽凝轻声道了句“好”,伸手从穆樱手中接过食盒,独自迈步而入。
经过正堂时,她望见皇后娘娘的灵牌静立案上,便停下腳步,敛衣正容,恭敬地鞠了一躬,方才转身走向西侧书房。
推门而入,就见祁璟宴一身素白孝服坐于书案之后,正垂首写着什么。
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面容雖平静,眼下却带着淡淡青影,唯有一雙眸子依旧沉静,轻声道:“阿凝,你来了。”
孟羽凝提起手中食盒,温声道:“我来给你送些早饭。”
孟羽凝准备了一大堆说辞,打算劝他吃饭,可出乎她的意料,祁璟宴并未推拒,只微微颔首,語气平和:“有劳阿凝,稍待片刻便可。”
“不着急的。”孟羽凝轻声应着,朝前走近几步,这才瞥见他方才伏案并非书写,竟是在作画。
她心生好奇,抬眼望去,但因隔着一段距离,并未看清画上内容。
祁璟宴却已搁下笔,取过一张素纸轻掩在未完成的画作上,随即起身,快步从书案后绕出,伸手接过她提着的食盒,温声问道:“阿凝可用过了?不如我们到隔壁厅中去坐可好?”
见他有意遮掩,不欲与外人看,孟羽凝移开视线,微微笑着答:“我吃过了。”
二人一同移步至待客厅,在桌前坐下。
孟羽凝将食盒中的早点一一取出,轻声细語地为他布菜:“这小米粥最是温补养胃,殿下用一碗罢。这小醬瓜是我前几日刚腌的,清脆开胃,正好佐粥。”
她又将一枚白水煮蛋和一碟素包推至他面前:“雞蛋应当不犯忌讳,殿下也吃一个。这包子是香菇青菜馅的,全是素净的,殿下也可吃。”
祁璟宴颔首应“好”,依言端起粥碗,又夹了几片酱瓜,安静地低头用了起来。
孟羽凝安静地坐在他身侧,手肘支在桌沿上,双手托着腮,目光静静地落在祁璟宴臉上,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用膳。
雖只隔了一日,他也只是少吃了一顿晚膳,可孟羽凝却觉得他臉颊似乎清减了几分,下颌的线条也愈发清晰硬朗了。
她盯着他的脸,不禁想起昨夜,他在灵牌前,在榻间,浑身微微颤抖,紧紧拥着她,一遍遍呢喃“雪地里好冷”的模样。
原书之中,关于祁璟宴在雪地里的场景,除却在皇后陵墓前独自殒身的那一幕,再没有其他地方提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