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说的是那件事,那难道,他曾活过一回?
可不应該啊,若他真经历过一世,又怎会仍陷于这般算计,落到此等境地。
又或者,他并非重生,只是一场预知般的梦境?
但这梦,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为何他梦中见得到风雪凄寒,却未见自身祸劫将至?为何未能未雨绸缪,提前避开?
孟羽凝心头蓦地一动,不由想起那锅毒倒官兵的毒芹汤,还有他们避至山中的事。
她脑中灵光一现,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发生的变化,难道他是从那时候开始做的梦?
她心中有犹如百爪挠心,恨不得立时问个明白,他究竟是重活一世,还是只是预知之梦?可话至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寻常人怎么会知道这些?若她贸然开口,说不好什么都问不到,反倒惹他生疑,再把自己给卖了,那就惨了。
问题是,这男人还记不记得昨夜曾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啊,若他想起,会不会杀她灭口?
此念刚起,她便迅速摇头暗自否定。
若说初时相识,她尚且畏惧祁璟宴或因种种缘由对她起杀心。可两人朝夕相伴至今,她心底已生出一种莫名的确信,他不会伤她。
没有缘由,也说不出道理,可她就是如此认定。或许,这便算是女人的直觉罢。
祁璟宴心口仍堵得发沉,一碗小米粥下肚,便已吃不下了。可念及阿凝方才的特意叮嘱,他终是伸手取过那枚水煮蛋,在桌沿轻轻一磕,细致地剥起壳来。
孟羽凝被那声响动惊醒,蓦地回神,抬眼见他正安静剥蛋,不由轻声问道:“殿下可要再添些粥?”
祁璟动作未停,只微微摇头,声音温柔:“不必了。”
孟羽凝虽未曾体会过母女深情,但想起奶奶离世时,自己也曾悲恸难抑,食不下咽,短短数日,便消瘦了十余斤。感同身受之下,她更能理解祁璟宴此时此刻的心境。
她伸出手去,在他胳膊上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殿下既已吃了粥,若实在吃不下这蛋,就不必勉强了。”
祁璟宴看着手里剥好的鸡蛋,沉默片刻,低声道:“要不,阿凝帮我吃了蛋黄吧?”
孟羽凝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好,我帮你。”
祁璟宴便把蛋青掰下来一半放进嘴里,随后把剩下的那半鸡蛋送到孟羽凝嘴边,孟羽凝就着他的手把蛋黄咬走,祁璟宴才把剩下那半蛋清吃了。
等两人吃完,又喝了一杯茶,孟羽凝便默默把桌上的碗筷收回食盒,随后起身:“殿下,那我就回去了,免得屹儿醒来看不到我该哭了。晌午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差人送信回去,我给你送饭来。”
祁璟宴点头应道:“好。”
孟羽凝又柔声叮嘱:“也别一直忙着,若是累了倦了,便去榻上歇一会儿。”
祁璟宴再次点头,语气温顺:“好,我记下了。”
孟羽凝见他这般听话,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祁璟宴喊她:“阿凝。”
孟羽凝停住脚步,转过身去:“怎么了?”
祁璟宴静望她片刻,方低声问道:“昨夜阿凝所说的话,可还作数?”
孟羽凝心想她说过那么多话,他到底说的是那一句啊。
她本想问问他,可看着他那双殷切期盼的眼睛,她没敢问,怕伤了他此刻脆弱的心。
她仔细回想,自己无非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于是便郑重点头:“当然作数的。”
说完便见祁璟宴唇角轻轻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中似有微光亮起,温声道:“好。”
第97章
见他唇角微扬, 孟羽凝心头却微微发酸。
她一直觉得,屹儿那么小就失去娘亲,实在可怜。
可祁璟宴呢?他何尝不苦?他不仅没了娘, 更一直困在自责与愧疚之中,如缚荆棘,不得解脱。
但如今, 他终于肯坦然正视皇后的离去, 率领众人为她守孝, 压抑许久的悲恸得以宣泄, 或许这回,他不会再那样早早求死了吧。
她站在那里, 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溫柔如水。
祁璟宴心头微动, 缓步走近, 声音溫和:“怎么了?”
他唇边带着笑意,可周身却笼着一层看得见的哀伤, 微红的双目,眼底的乌青, 衬得他整个人如同琉璃, 仿佛一碰即碎。
孟羽凝没有立即答话, 只将手中食盒递给门口等待的穆櫻, 而后轉过身,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柔軟:“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祁璟宴微微颔首,轻声应道:“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见他又是这般乖顺的应着她说的话, 孟羽凝忍不住心头发軟,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他。
突然落入一个溫暖柔软的怀抱,祁璟宴蓦地一怔。
他指尖微颤,正欲抬手回抱,她却已在他背上轻拍两下,说了声“走了”,便松开他,轉身潇洒离去。
他双臂悬在半空,怔怔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白色身影。
院中阳光正好,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翩然若仙,不似凡人。
他不自觉地向前迈出几步,从檐下阴影,走入一片明烈的阳光之中。
秋日早晨的阳光,刺目却不灼人,却照得人周身暖融融。
他蜷了蜷微凉的指尖,在院中站了许久,这才转身回了书房。
他行至紫檀木桌案前,伸手将上面盖着的那张纸拿开,一幅即将画完的画作映入眼帘。
漫天飞雪无声落下,天地一片素白。
一名男子孤零零跪在一座陵墓前,身披玄黑大氅,身影凝寂如碑,肩头已积了厚厚一层雪,仿佛已在此跪了千年万年。
风雪掠过他的臉颊,他却恍若未觉,只怔然望着前方。
数步之外,一女子踏雪而来。
她身裹红色大氅,手中提一盏橘黄色的圆形花草灯,灯影轻轻摇晃。
那一抹炽烈的红,那一点温柔的黄,像是倏然绽开的火焰,蓦然撕裂这冰封雪裹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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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羽凝刚到燕拂居,就见孟珠正守在门口焦急地张望,见她出现,忙小跑着迎上来:“姑娘,小殿下醒了,正找您呢。”
“这么快就醒了。”孟羽凝有些意外,提着裙擺小碎步快走,赶回了正屋。
一进卧房的门,就见小小的屹儿穿着一身白色寝衣,正乖乖坐着床头,向门口张望,见到她来,小家伙扁了扁嘴,伸出胳膊:“阿凝,你去哪里了,屹儿想阿凝了。”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委屈巴巴的小模样,看得孟羽凝的心都要化了。
她几个快步跑过去,一把将屹儿抱进怀里,轻轻晃着,声音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屹儿乖,阿凝去给哥哥送早饭了。”
屹儿两只小手緊緊搂着阿凝的脖子,小臉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乖巧“嗯”了一声,又问:“哥哥吃了饭饭吗?”
小家伙昨儿哭的太久,加上晚上发烧,嗓子都还有些哑,人也蔫蔫的,可却还惦记着哥哥吃没吃饭。
孟羽凝心头发疼,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哥哥吃了饭饭,吃了一碗粥,还吃了一个鸡蛋呢。”
屹儿点点小脑袋,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说道:“那就好。”
孟羽凝温声问:“咱们也去吃饭饭好吗?”
屹儿乖巧道:“好。”
孟羽凝便抱着屹儿去了净房,穆梨她们则赶紧出去准备早饭。
不多时,孟羽凝抱着屹儿出来,给他换上了那身素白孝服,随即牽着他出门,到了院中凉亭下。
见屹儿没什么精神,胃口也不好,孟羽凝为了哄他多吃些,自己也跟着吃了几口。
两人吃完,孟羽凝牽着屹儿的小手,温声问他:“屹儿,你想去花园走走吗?”
孩子心情不好,在外头逛逛,总好过在屋里闷着。
屹儿却摇摇头:“阿凝,屹儿今天还没有练劍呢。”
孟羽凝蹲在小家伙面前,伸手环住他:“屹儿昨晚生病了,今儿咱们休息,等好了再练。”
可屹儿却再次摇了摇头:“哥哥跟屹儿说过,习武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见小小的屹儿神色无比郑重地坚持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孟羽凝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却也不再劝,只点头说:“好,那阿凝陪着屹儿。”
屹儿说好,自己跑去西厢房把自己的小木剑拿了出来,随后站到院中,和往日一般,一招一式慢慢比划起来……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小屹儿练劍的呼和声。
孟羽凝看着那还没有她腿高的小娃娃绷着小脸在那格外认真地练剑,再没了往日的俏皮,她心头一酸,眼泪刷一下就落了下来。
一旁的穆樱几人也都看得眼眶发红。
孟羽凝怕屹儿看到,忙侧过身去,抬手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两口,快速调整好情绪,这才转回身去,静静看着屹儿。
虽没有祁璟宴监督,屹儿却练得比往日格外认真,把那套剑法练完几遍,还去蹲了会儿马步,这才把剑送回西厢房,走到阿凝面前,靠在她腿上。
孟羽凝拿帕子仔细给屹儿擦了额头的汗,又换了一条帕子把他后背的汗擦干,又垫了一条巾帕进去,这才将小娃娃抱进怀里,柔声问:“屹儿可累,要不要回屋歇歇?哥哥说了,这几日不用上课。”
屹儿小脑袋歪在她肩膀上,小声说:“阿凝,我想去看看娘亲。”
孟羽凝一愣,随即在屹儿小脸上亲了亲,这才轻声说:“好,阿凝陪你去。”
她抱着屹儿起身往外走,穆櫻等人赶紧跟上,不多时,一行人到了清客堂。
到了正堂门口,孟羽凝牵着屹儿进屋,其他人留在门外候着。
祁璟宴听到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
孟羽凝看了眼屹儿,又看了眼皇后的牌位,祁璟宴领会,微微颔首,对着屹儿伸出手:“屹儿过来。”
孟羽凝松开屹儿的小手,轻轻推了推他:“哥哥在喊呢。”
屹儿便啪嗒啪嗒走过去,抓住哥哥的手。
一大一小手牵手走到皇后的牌位前,齐齐掀开袍角,跪了下去。
屹儿正准备磕头,祁璟宴却回头,对着后头站着的孟羽凝伸出手:“阿凝,来,给母后磕个头,上炷香。”
孟羽凝忙应:“好。”
皇后娘娘是祁璟宴和屹儿的母亲,那就也是她的长辈,她祭拜一下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