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翔站在门口,往两家铺子嚎了一嗓子,“来吃点心咯!”
伙计们蜂拥而赶。
朝酒先从喵喵面包工坊的门帘出来,她身上穿了件新做的浅碧色襦裙,人今日也格外精神。
她平日里倒是少见穿得这样出彩的颜色,常司言一眼瞥见,又往个个伙计身上瞧了又瞧。她们虽都穿着两家铺子的围裙,但各位身上明显都是她没有见过的新衣。
她后知后觉问,“不对啊,你们今日怎的穿这样鲜亮?”
朝酒尝了一口阿弥糕,笑道,“卫掌柜今日定亲,一会儿陆府的船就要到,船上还有陆家不少亲戚呢。咱们穿体面些,打扮整齐些,也给我们家卫掌柜长脸。”
常司言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衫,一下急了,“我知晓今日是大喜,但衣裳这事你们怎么不早说!怎的人人都做了新衣,就我......我回家换件衣服就来!”
她刚要转身,想一路紧赶慢赶狂奔回家,就见卫锦云从后院走出来。
她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用换啊小常,你这模样本就灵俏,人比衣裳亮,穿得干净笔挺便行咯。”
常司言听了这话,脸上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原本明亮的眼睛更显有神,眼下的她气色可是透着健康的红润。这从来都是纤细如竹竿的手腕,能看出紧实的线条。
她似是谄媚地抱了抱卫锦云,“卫掌柜最好,虽然总是给我喂苦药,但对身子很好。你给我煮的药疗效好,眼下我的力气大得能打一头牛。”
卫锦云看着她气血充盈的模样,也跟着点头,“那是,给你养身子,我可是专业的......好了好了,真不用回家换衣裳,只是定亲又不是成婚,你们有这份心,我就已是心中很欢喜。”
她又要转身回后院,但是对着伙计们喊,“对了今日浴佛节,谁来和我一起煮青精饭?吃完这饭,来年身子可就更好了。”
“我来我来我来!”
“算我一个,我来帮忙添柴。”
“我也来,我力气大,淘米换水都算我的!”
一时间,铺子里满是应和声。
这饭说法多,佛家唤作阿弥饭,也叫乌米饭,传的是孝子采南烛叶煮米,救了堕入恶鬼道的母亲,道家却称它青精饭,说能固精筑颜,是仙家服食的养身之物。
卫锦云看着伙计们围在灶边忙活的身影,管它佛道两家怎么说,总归是浴佛节的传统,吃就完事了。
她将糯米倒进甑中,一起和阿木、雨晴两个淘米。顾翔则把新鲜的南烛叶铺在石臼里,淋上些温水。
顾翔拍了拍驴屁/股,“伙计啊,再加把劲!”
驴蹄子慢悠悠转起来,磨盘吱呀作响,南烛叶被碾出青黑色的汁液,顺着磨盘缝隙流进底下的木盆。
凭什么那头叫灰灰的,就不用拉磨。
驴心受挫。
积了半盆汁后,卫锦云把滤过渣的叶汁倒进糯米盆里,用木勺轻轻搅动,看着雪白的糯米渐渐染成青黑色。浸好的糯米被倒进蒸屉,上灶台蒸上半个时辰。
待时辰到了,卫锦云掀开笼盖,青黑油亮的乌米饭冒着热气。她把饭盛进大碗,撒上芝麻,拌上糖,算是做完了。
王秋兰端着热气腾腾的乌米饭,先给两位妹妹盛了满满一碗,又挨个递到伙计们手里。青黑的米粒软糯,南
烛叶的清苦混着芝麻的醇香,还有淡淡的甜,味道也算好。
大家正吃得热闹,常司言捧着碗站在门口,眼睛一亮,指着铺子门口的河大喊,“报恩狸奴来回礼了!”
众人放下饭,擦擦嘴,将围裙撤了,又互相帮忙,把衣服整理得笔挺且一尘不染,才奔到云来香门口去。
河道上驶来一队船,足足十八只,船头都挂着朱红彩绸,随风摇晃。
最前头那只船格外宽敞,船舷边站着穿榴红襦裙的陆翎香。她将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赤色发带上绑着银质的铃铛,张扬明媚。
“锦云锦云!”
陆翎香朝着云来香的方向挥手,声音响亮无比,“陆府最厉害的香香来了,香香来给你送回礼啦!”
卫锦云走到门口时,满目赤色。
第一只船一靠岸,陆翎香先跳下来挤到她怀里,身后的船夫们开始搬卸回礼。
鲜亮的绸缎,绫罗装了几船,货物船有新摘的杨梅、青杏和樱珠......各式鲜果,鲤鱼在水盆里摆尾游,灰羽大雁颈间系着的朱红绳结,羽翼丰满,昂首立着。
卫锦云还没来得及细赏,又是一筐接着一筐搬下。各式茶叶作聘茶,绸缎木匣也被一一打开,干漆块、棉絮,裹着红绸的阿胶,晒干的合欢花与嘉禾穗,有家什摆件,有成衣......又有一船的丝绵绣被。
又抬进云来香的,一打开让里头满室都映着金辉。金钏,金镯,金帔坠,珠宝首饰......头面数不胜数。
竹筐早已堆得老高,印着“囍”字喜糕近乎是将云来香所有的点心都堆在了一起。这些都是伙计们一起合着做的,卫锦云想自个儿上手,被她们连番拦着不让进厨房。
卫锦云看着又一箱回礼被抬进云来香,院里的箱子和竹筐堆得快满了。
她终于忍不住拉过陆岚的袖子,“陆岚,你发大财了?哪来这么多东西,你一年俸禄有这么多吗,我这云来香就这点地方,真没地儿放。”
她给陆岚只拉了八驴车聘礼,他回她十八船!?
河旁又有两只船靠岸,船夫们抬着沉甸甸的木箱往院里走,箱角还贴着纳征之礼的红帖。
陆岚低头看着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轻笑一声,“多吗?这才十八只船。待成婚那日,我要用六十八只船。”
“六十八你个头啊!”
卫锦云伸手捏了一把陆岚的左脸。
方才满河道的船都停了下来,上头的人往这边看,如今更是连天庆观前都围满了人。
“六十八只船,怕是要把平江府的水道全堵了。”
“不管,就要。”
陆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岸边的人群,喃喃自语道,“不只是平江府的,汴京那里的小娘子都穿如何式样的,戴如何式样的,我也向嫂嫂打听了。很快会有新的船运来平江府,届时我都装到成亲时的船上,都送给阿云。”
“我没有那么大的铺子。”
“府学附近有一家新宅,我瞧过了放得下。”
“你瞧府学的宅邸做什么?”
“我瞧瞧我日后住哪里。”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着,常司言拿着块喜糕跑过来,满脸兴奋,“卫掌柜,天庆观前的人都问能不能分块喜糕。”
她们天庆观前,眼下跟庙会似的,全是人,围得是水泄不通。
陆岚听了,满意道,“我准备了那么多,喜糕和红鸡子自是要全分的,见人就分。”
“好嘞!”
陆岚说着便吩咐管事去搬红鸡子,屁颠颠跟在常司言的后头。竹筐里的红鸡子个个染得鲜亮,每一个上也印了“囍”字。
只要说两句吉利话夸他和阿云,人人皆有。
卫锦云听得头大,“这是定亲,又不是成婚。”
陆岚老实点头,“嗯,如何?”
卫锦云无语凝噎。
她正无奈着,见孙氏与陆父一块走来。
孙氏今日一身宝蓝色襦裙,鬓边簪了一支珍珠步摇,格外温柔雅致,脸上的笑却藏不住。
她走到卫锦云身边,见她脸红脖子粗的,而自家儿子傻笑着,先是狠瞪了陆岚一眼,再去开口安慰,“锦云莫怪他闹,长策嘴里没什么正经,实则脾气可好了。”
一旁的陆父跟着点头,“对,你别看他一双绿眼睛瞧着凶,那是陆家祖上有过塞外血脉,不知怎的就传到他身上了,让生得格外些。日后若是他不乖,你阿翁那里有长/枪。”
陆翎香立刻也凑过来,晃着卫锦云的胳膊,“对嘛对嘛,二哥可温柔了,在锦云面前,连说话都放轻声音,说什么阿云抱抱。”
“你如何知晓?”
卫锦云目瞪口呆,有些囧了。
陆翎香摊了摊手,冲她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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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中,出了个叛徒!
但正说着,陆翎香又突然转过身,故意板起脸,粗着嗓子模仿着陆岚不在卫锦云面前的的语气,眼神也变得凌厉,“但是呢,在水寇面前便是......若是不说,就把你扔下去喂鱼!”
二哥这人真奇怪。
他会夹嗓子。
卫锦云看着院里还在搬卸的聘礼,又瞟了眼船头陆续下来的陆家亲朋,轻轻叹了口气,“你这阵仗也太大了,我原本想着午后去阊门,跟周掌柜敲定造工场的事。图纸都画好了,想着订着日子动工。可你家船上这些亲朋我大多不认识,怕是招呼不过来。”
她叫驴车去送聘礼时,只有她们祖孙四人和伙计们。他倒好,十八只船,哪一只上都有人。
陆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门口的宾客,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不用你招呼,生意要紧。造工场是你要紧的事,不能耽误。”
“真的可以吗?”
卫锦云还有些犹豫,毕竟是定亲的日子,撒手不管总觉得不妥。
“自是可以。”
陆岚点头,“你忙自己的事就好,这些虚礼不用你费心,爹娘和香香都会招呼好。”
“我们也会招呼好的,姐姐放心。”
两位妹妹穿着新衣,在一旁应着。
今日她们好开心。
卫锦云松了口气,终于笑顺心了,“那要不要尝尝我才做好的青精饭?吃完我们一块去阊门。”
“嗯,好。”
陆岚接过卫锦云递来的青精饭,慢条斯理地吃。
他不会让任何事耽误她生意,她最好一直开开心心的,旁的鸡毛蒜皮琐事都交给他才好,让他有些用处。
他用勺子舀着饭,软糯的米粒在舌尖散开甜意,目光却没离开过她的身影。
四月初八真是个好日子,他心中真欢喜。
青精饭吃完,卫锦云跟孙氏笑着道别完,转身就想去牵马,却被陆岚伸手拦了下来。
“别骑马了。”
他指了指河道上那只乌篷船,船头的彩绸还在风里飘,“撑船去,最前端那艘是我的,顺水路到阊门更快。”
卫锦云点头,“也行,坐船倒省得绕路。”
“以前我就给你撑过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