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否有些太快了呢。
“其一,你夜里攀墙,意图窃取李记熟食行财物,在场各位邻居为人证,你满身油污粉面,地上踩了翻越印记,此为物证,确凿无疑。”
“其二,你与赵香萍,经官府明判和离,和离文书具在,恩义已绝。赵香萍自力更生,清白守业。是你这卑劣小人,信口雌黄,污她清白。”
“其三,你拖欠刘掌柜货银五贯,有字据为凭,红契为证。拖欠不还,待刘掌柜告你,你定是要进府衙牢里坐坐
。”
“咳。”
卫芙蕖当场放声咳嗽。
卫锦云只觉大热的天,后脊背一阵一阵发凉。
“哎,这书上讲的啊,就是好。”
卫锦云笑了几声,转向不远处的展子明,“您快说说,我学得对不对,展大讼师?”
卫锦云灰溜溜地回了卫芙蕖身旁,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姐姐,别来这套。”
卫芙蕖轻笑一声,“菱姐儿。”
“今夜我们都和姐姐睡,明日的朝食我们吃生煎角子,姐姐吃龙胆草粥,姐姐好不好呀。”
“......我,我床小。”
“其四。”
展子明愣了一会,当场给接上了,“其四,你方才恶言,公然詈骂赵香萍,诬其贞洁,又谤我人格。为当众恶毒毁谤良家女子及士人,十分恶劣......展副官,算算此人的恶罪。”
“当杖八十,笞四十,再杖一百,再枷号三日。”
展文星抬了抬头,“这位掌柜,你告不告他?”
“告!”
响破天际。
“本副官还听闻你外债不少,也不知那些人告不告。待盘查下来,判了才能理清。”
展文星挠了挠头,“自从陆大人上任以来,已经很少有这么多数罪并罚了的。”
何况按照哥哥的性子以及他眼下的神情,得将宋律翻个千八百遍,稍搭上一条,就给他再加上。
听了“窃盗未遂”、“数罪并罚”、“杖百、枷号”这些言辞,李大胆只觉天塌,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那板子打人多疼,他也不想蹲牢!
“不,不要,我不要坐牢,我不要挨板子,不要戴枷锁!”
李大胆忽然从展文星的手中挣扎出来,眼泪瞬间糊满了整张脸。他赤红的眼睛盯着被展子明护在身后,眼中含泪的赵香萍。
“萍娘,萍娘,娘子,我的好娘子!”
李大胆他手脚并用,不顾展文星的钳制,拼命想往赵香萍的方向爬,却被死死按住。他只能拼命仰着头,眼泪鼻涕肆意横流。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杀千刀的混账王八蛋!”
他一边哭嚎,一边竟然抡起沾满油灰的脏手,狠狠地左右开弓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寂静下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对自己下手极重,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打在脸上,油污面粉随着他的动作四溅,那张本就狼狈不堪的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甚至都渗出了血。
“萍娘,你打我你骂我吧,只要你消气,只求你看在,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看孟哥儿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哭得声嘶力竭,涕泗横流,天见可怜。
见赵香萍伸手去擦掉下来的眼泪,他喊得更凶,“孟哥儿,我的孟哥儿他才七岁,他不能没有爹啊!萍娘,你想想孟哥儿,他日后大了,知晓自己的爹被关进大牢,他怎么做人啊!”
“我求求你了,萍娘,我的好娘子,我们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你和他们说,你和跟官老爷说,说我是混蛋,说我不懂事......说我们两口子吵架闹着玩的,求他们别抓我!别告我,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李大胆彻底豁出去了。他趁着展文星一时不备,挣脱一点束缚。
“咚”的一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磕得又快又响,如同捣蒜一般。
“求求你,娘子!饶了我吧,我以后一定改!我当牛做马报答你,我给你做长工!我一文钱工钱不要!只求你别让我去坐牢!别让孟哥儿没了爹......不赌了我真的不赌了!”
他一边疯狂磕头,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哀求,额头上很快磕破了皮。
赵香萍无声流泪,走到了李大胆的跟前。
“李大胆,你这套我已经看厌了。”
她眼中含着泪,却笑了一声,“夫妻情分?早在你卷走钱,丢下我们孤跑路时就尽了,你也配提孟哥儿。你赌钱的时候想过他吗?你偷钱的时候想过他吗?你刚才用那些腌臜话骂我的时候,想过他就站在那吗......我赵香萍已经同你和离,至于孟哥儿,他日后只会姓赵,不姓李。”
李大胆彻底呆了。
他那心软至极的娘子,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
从前他这套,向来对她最管用。他抬眼去看她,却只见到了她冰凉的眼。
只过了半年,她像是变得陌生到他不认识。
“对,对不起......”
李大胆想要伸出的手又被展子明钳了回去,最终瘫在地上。
展子明皱着眉,“展副官,律法如山,不容私情。这人当众毁谤在前,妄图以亲情裹挟,扰乱视听在后,罪加一等!速速将他拿下,押回府衙大牢。”
“得令,带走咯!”
展文星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彻底瘫软,眼神涣散的李大胆。
他转过身再次看了赵香萍一眼,只看见她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的背影。
青衣娉婷。
明月高悬天际,清辉朗朗,他一时间恍惚极了。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拱桥边一位娘子穿着一身青衣,正低头执着一只竹篮喂鱼。适逢他扛完货从船上下来,抬眼见那娘子眉目如画,像极了他才在船尾见到的一尾靑鲤。
浮萍轻轻晃,青鲤水中游,他看痴了。
“你瞧够了没?”
“对,对不起......”
后来,他常去拱桥下,只为见见青鲤的笑。
再后来......
再后来被渔网束缚住的靑鲤,挣扎得脊背鱼鳞伤痕累累,最终还是咬破渔网,离开了。
“多谢各位。”
赵香萍擦干了脸上所有的眼泪,将方才被展子明捂着眼的孟哥儿重新搂进怀里。
街坊邻居面面相觑,方才那场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往常他们只听见过李大胆会下跪求人,今日一见,竟是这般没脸没皮。
“阿萍,没事的,都过去了。”
金氏率先上前,去拍赵香萍的后背安慰。
“那是自然。”
赵香萍长舒一口气,笑声朗朗,“为了感谢各位街坊替我抓到了贼人,明日我请吃熝鸭,最肥美的先到先得!”
院子里倏然笑了一片,离开时还商量着明日何时起身最为妙。
展文星打着哈欠终于回家时,见哥哥提溜了两只酱熝鸭熝鹅回来。
“哥,我吃得嘴里都生疮了。”
“煮壶菊花茶,继续吃。”
第二日一早,卫锦云睁眼妹妹们正坐在床旁看她,生怕她逃了般。夜里二人将她挤在正中,还得再放两个冬瓜,将她挤得更扁了。
这也太缠人了。
不过她挺喜欢。
“姐姐醒了。”
卫芙菱拉着她一块下楼,“快些洗漱,喝汤了。”
“不至于吧菱姐儿,我才起身,让我缓缓也不行?”
卫锦云揉了揉眉心,天见可怜。
待卫锦云麻溜地洗漱完,卫芙蕖抬手就将今日的药羹递到她的跟前,配着羹的,还有一盘底下焦壳煎得正好,生出冰花的煎角子。
“不是龙胆草粥?”
卫锦云喝了一口冬瓜薏仁老鸭汤,又嚼了一口浸满浓郁汁水,焦香四溢的角子,舒爽极了。
“姐姐那巴掌解气。”
卫芙蕖替她倒了些醋到小碗里,“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奖励姐姐一碗好喝的。”
“姐姐好吃吗,我与蕖姐儿一早去山塘买的,这家煎角子摊排了好长的队。”
卫芙菱抱着元宝,在一旁的藤椅上晃来晃去。
“像是睡不着似的。”
王秋兰拣了桑叶喂蚕,“天才亮一会儿,孟哥儿就来喊她们出门,还给元宝拿了个小窝来。”
卫锦云顺着王秋兰指的方向望去,见角落里除了她从阊门给元宝淘的竹编篮子,多了一只鸭毛窝。元宝这一窝怕是孟哥儿平日里薅鸭薅鹅捡来的羽毛,叫赵香萍缝了一圈后送来的。
听两位妹妹说,只为元宝看他一眼。
“比我们睡得还好啊,元宝大人。”
卫锦云揉了揉元宝的脑袋,“日后就靠大人招财进宝了......”
她玩了一会元宝,起身道,“泥灶已经烧透了,今日我给你们做蛋黄酥吃。”
她的两个妹妹嘴上念叨,心里还是很疼她的。
冬瓜薏仁老鸭汤,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