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仿佛没听见议论似的,捻捻手中的佛珠,仰着脸看柜台后的卫锦云,声音清亮,继续重复一遍,“女施主,小僧明空,来自报恩寺。寺里明日有场保平安法事,需备八百份糕点供佛,有劳女施主。”
“八百份!”
卫锦云边拨算盘边点头,笑容张扬似牡丹,“没问题,这点心可有什么要求?既是佛前供品,想来不能沾上荤腥。”
见卫锦云点头,明空又细细叮嘱,“这糕点得是最清净的素物,油只用菜油或是芝麻油,馅子无非豆沙、枣泥、松子仁这些,不用多讲究。但断断不能沾荤腥,且大蒜、革葱、慈葱、兰葱、兴渠这五辛也万万不可入料,毕竟是要先供在弥勒佛、七佛、观音菩萨案前的。供完佛后,再分发给来观礼的香客,每人一份,沾沾佛前的福气,所以模样也得做得周正些才好。”
卫锦云听得认真,“明白,佛前供品,洁净是第一桩。那......小师傅,寺里何时要?”
“明日卯初法事便开始了。”
明空拨动佛珠,慢条斯理道,“供品得在那之前就摆好,所以施主务必更早送到,最好寅时末就得过了山门,让我们有功夫细细摆上佛案。”
“八百份素点,用料讲究,还要赶早,价钱得这样算。定金两贯,余下三贯,等明日送完货当场结清,如何?”
明空没半分犹豫,从宽大的袖袍里拎出个沉沉两串,往柜台上一放,“应当的,这是定金,还请施主收好。”
卫锦云接过钱串子,感叹和尚的袖袍之宽大,竟能装下这么大串钱。
“这法事是一位香客特意嘱托。”
明空像是看出她的惊讶,补充道,“她一心求家人平安,对供品格外上心,钱上从不含糊,只盼着事事周全。”
寺里做素点,向来都是几位师父一起做,平日里备个百十份供上,待法事结束后分发给香客就是了。但这位夫人今日才来寺里嘱托,说是明日便要做好,办场法事。师父们还要备早课、诵经、领仪式......哪里还来得及备八百份。
夫人除了赠给香客的二百份,还需将供过佛前的六百份带走。见师父们犹豫,她便说也可从外头订。主持师父知晓徐记定是不接这样的临时单,且他们家的糕点多用荤油。天庆观前这家新的糕点铺子开业,那日爆仗声都要炸到他们庙里了,主持师父便嘱他来试试。
卫锦云将两贯钱仔细收好,笑意更深,算盘打得更响,“小师父放心,保准让她满意,也让佛前清净,香客欢喜。明日寅时末,我亲自送过去,误不了事。”
“有劳女施主。”
明空双手合十又端正地行了礼,转身走了。
“八百块,还需模样周正,寅时末送去。”
王秋兰收拾完几桌,忍不住感叹,“锦云,这得起多早?”
“也是难得
接这样的,没事祖母。待我送完点心,回来补眠就是了,反正咱们这不是朝食铺子,每日午时后客人才多呢。”
八百份素点是大生意,卫锦云乐得今日连觉都不想睡了。她的点心毛利一般都是售价对半砍,但订得愈多,料批发便愈便宜,她还能多挣些。
五贯钱,她起码要挣三贯。
八百份,便是上千份她也要加班加点做出来。
“我先回阊门。”
陆岚将她算账的模样一览无余,起身结账。
“对了陆大人,你明日何时走?”
卫锦云从柜台前伸手抓了一把饴糖,“这是梨膏糖,我自己熬了做的。平日里铺子的客人免费尝,陆大人平日练兵多,润润嗓子。”
柜台前放了个扁扁的竹花篮,里头的糖由剪成块的油纸妥帖包好,干净又整齐。
她的手垂在空中,陆岚却没伸手来接,只垂着眼,他将自己的双手在身前轻轻拢着,掌心朝上,捧了过来。
卫锦云愣了一下,但随即手掌轻轻一倾,那把梨膏糖便掉落在他手心里,碰撞有声。
怎的跟喂元宝似的。
她家的元宝是不一般小猫,若是不感兴趣的,眼都懒得抬。但遇到好吃的,便是双爪都捧上来,“嗖”的一声就进了嘴,能出幻影。
“夜里。”
陆岚接过梨膏糖攥在手里,“多谢,我先走了。”
门口的风铃轻轻晃,陆岚上马后透过雕花木窗瞥了瞥里头正记账的卫锦云。
马儿慢慢行,他含过一块梨膏糖,又回头望了一眼。
到了酉初时分,铺子里的点心基本都卖空了,几位府学的老客进门时只落得卫锦云请吃的碎芋艿几碗,唐殷念叨着竟白捞上一碗,明个儿还来。
下场便是被几人白着眼,作《咏白吃》词一首。
待用完晚食,卫锦云便开始往她的大木盆里舀米粉揉糕团。她想着夜里先做起来,将蒸屉上的点心也慢慢用余温煨着,待起身装时,既不会变了味道,也不会发硬。
至于佛前点心,佛家信莲花,她早就找王木匠打了不少点心模具,备好各种花样,有小单个的,六个一排的,也有大联排二十个。
王木匠在卫锦云一声声“莫非您就是鲁班再现!”的称赞声中雕花技术突飞猛进,刨花堆都快埋到眉毛了。
卫锦云正往木盆里倒清水搅糕团,听见风铃轻响,手里的动作不停,笑着打招呼,“赵婶快坐,桌上有陈皮普洱茶,您自个儿倒,我手腾不开。”
赵香萍扯掉围裙往藤椅上一搭,用不着她动手,卫芙菱抢过来就直接倒了一碗,“赵婶婶喝茶!”
她眯着眼,灌了半碗茶,使劲往藤椅上一靠,将整个人摇得直晃悠。
“还是你这儿舒服些,我那铺子,从卯时开门到这会子,小满和春桃喊得嗓子都哑了。偏生你出的那主意,说什么现烤现片配甜酱裹薄饼,再者就是现烹炸香酥脆。如今客人排着队等,我是忙得脚不沾地。”
卫锦云揉搓着手中的糕团,“我倒盼着有您这烦恼呢,云来香铺子新开,还得托您这生意带。”
“嗐,我听春桃说你这点心香得连和尚都引来了。那小和尚生得俊,菱姐儿在他走时还唤了几声‘哥哥慢慢走’,给他羞得满脸红。”
赵香萍说笑着,眉峰却蹙了起来,“跟你说正事。我那铺子用的活鸡,平日里都梅友鸡场送的,你也知晓。”
她怔了一会,叫孟哥儿将卫芙蕖和卫芙菱带到外头去玩,才继续开口,“往日都是甄梅友亲自来,这阵子换了她弟弟,看着倒老实,可......”
赵香萍往门外瞥了眼,使劲叹了口气,“前儿送鸡时,我弯腰捡个掉在地上的账本,他竟在我身后蹭了几下,嘴里还嘟囔着赵掌柜愈发能干了,我当时没作声,只觉得膈应得慌。”
王秋兰在一旁帮着揉糕团,听了这茬脸上的笑意淡了,“这送鸡的最近两日我见他从铺子门口过,长得一脸憨厚模样,他竟敢这样!”
“谁说不是呢。”
赵香萍握着茶碗,眉头蹙得更紧了,“我一个和离的妇人,李大胆是我亲手送进大牢的,如今在街坊眼里本就透着点厉害,真闹起来,指不定谁嚼舌根,传成什么样。可忍着吧,又像吞了苍蝇,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卫小娘子,你说我要不要干脆换个鸡场?”
“换不换另说。”
卫锦云想了会,“你得先跟甄梅友提。她是场主,又是个爽利人,未必知情。若她不管,或是护短,再换不迟。你如今的生意这样好,多少鸡场盯着呢,还怕找不到合作的?”
赵香萍叹了口气,“道理我懂,就是拉不下脸。合作这些年,逢年过节她还送我两只老母鸡补身子......”
她忽然抬头,眼里带点忧色,“说起来,你不也一样。祖孙四个,两个妹妹还小,祖母的年纪也大了。我这熝鸭铺油烟重,又成日举着把大刀片鸭子,好歹能唬住些闲杂人。你这糕点铺香喷喷的,往来多是生熟客,就没遇着过难缠的?”
“难缠的日后总有,眼下人来人往的,陆大人又总来,也不敢太过。”
“那也不是长久之计。”
赵香萍往前凑了凑,“我琢磨着,雇个帮手来跑堂,既能帮着搬东西,也能壮个胆。你要不要一起,牙人那边我认识个靠谱的,咱们挑个日子同去瞧瞧?”
卫锦云想了想,祖母年纪大了,两个妹妹还要去上学,确实缺个能搭手的。如今她和赵香萍铺子里的生意蒸蒸日上,难免会有眼红找事的。
她得寻个有力气的,最好还会点武,顺道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帮工也雇上个。
她点头道,“成,就这两日,等我把明日报恩寺的活计交了,咱们便去牙行看看。至于甄家弟弟那事,你明日就去说,别拖。做生意讲究个顺心,哪能让这点腌臜事堵心?”
赵香萍和卫锦云说了一番,心里那点犹豫散了大半,“还是你说得在理。明日我就去找甄梅友,她若含糊,我立马就换。大不了多花些钱赔个契约钱,换家鸡场买个清静。”
她又和卫锦云与王秋兰聊了两句,便回铺子里收拾去了。春桃正擦着灶台,小满才洗好碗,就着手上的水,教回来的孟哥儿写“小满”两个字,赵香萍顺手搬开桌椅拿着笤帚扫地。
赵记熟食行每日大门敞开时,灶台面上必然是锃光瓦亮的,桌椅也摆得整齐无比,瞧着就让人觉得她家的吃食干净,吃得也放心。
卫锦云这边揉好糕团,妹妹们便去洗手帮她分剂子,熟练地将它们按进模具里。她们似是做惯了,十分熟练。卫锦云先拿了几蒸屉上锅去蒸,再回到铺子大堂。
风从雕花木窗里溜进来,卷着铺子门口的桂花香,混着厨房里点心的冒出的热气。
“时辰不早了。”
卫锦云瞧着外头的天,拍拍手上的粉,“你们俩先去睡。”
卫芙蕖仰头看她,手里还捏着块没放好的糕,“姐姐,我们帮你做完再睡,还有几屉就做好了。”
“听话,你们去睡,我和祖母搭把手就成。”
王秋兰拿着给莲花点心点花蕊的笔,笑着摆手,“去吧去吧,祖母还熬得住,你们小孩子家,睡晚了要长不高的。”
二人想着日后长不高还怎么保护姐姐和祖母,便听话起身,去后院洗漱一番后咚咚咚跑到二楼去睡觉。
藤椅上的元宝被脚步声惊动,打了个哈欠又蜷成一团。桌下的丝瓜和毛豆正围着卫锦云的裙摆打转,或是叼着裙摆,或是脑袋蹭她的脚踝,毛茸茸
的。
卫锦云等最后几笼点心上了灶,天色已经很晚了,只有门口的风铃声轻响,随着穿堂风轻轻晃。
她把蒸笼盖扣严实了,才直起身捶了捶肩膀,王秋兰已经靠在椅背上打盹,卫锦云轻手轻脚地拿过一条小被给她盖上。
卫锦云守着最后那几屉,才慢慢灭了灶火,留了一点余温。丝瓜和毛豆回自己大别墅睡了,元宝跟在她脚边,示意今晚的安睡位置选在她的脚边。
锁铺子门的时候,风里的桂花香更浓,她把最后一盏烛火吹灭。她闭上眼,回忆起来平江府这些日子,累是真的累,可心里头怎么这么的甜。
风也是甜的。
到了寅初时分,街道的竹梆子一响,卫锦云“腾”的一声便从床上弹起来了。
人在挣大钱的时候有足够的精力,根本睡不着觉。
卫锦云蹑手蹑脚地下了二楼,打开铺子时,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驴车。车夫老顾打着哈欠跟她打招呼,熟练地与她一块铺好干净的软布,再将糕点全部装到驴车上。糕点装在蒸屉里,她自己拿好足够的大竹篮,想着到了报恩寺再卸,说不定师傅们有自己装糕点的家伙。
报恩寺离天庆观前并不远,只需走个不过两刻的功夫便到了。老顾一边拉驴车,一边还是打哈欠。要不是这卫小娘子用多付十文诱惑他,他定是不会起大早的。
这人还客气爱打呵呵,昨日与他念叨着“嗐,师傅你这驴一瞧就聪明,大眼睛长耳朵招人稀罕,我都雇它好几回了。日后咱们常合作,你发财,我发财,大家都发财”。
老顾心里头寻思,这在荷花节那日被人一闹就险些冲湖里,拉都拉不住的驴,聪明个啥呀聪明。
驴还有聪明的?
这时候天色尚暗,没有一点光亮。街上只有零星早上工的人经过,驴车轱辘碾过石块的声混着聪明小驴时不时的低哼,在暗里显得格外安静。
街上处处都是桂花香,卫锦云闻得心情畅快,一路都在想她日后的目标。她会接各种筵席的点心订做,也要将铺子的堂食经营得红红火火,挣很多很多钱。
到报恩寺山门外时,门缝里已经漏出灯火。卫锦云刚要敲门,那扇厚重的朱门便开了半扇,明空小和尚立在门内,手里还提着盏灯笼。
“女施主来了。”
明空侧身让她进来,顺道瞧了一眼身后的老顾,“按寺规,入山门需净手,这边请。”
他引着二人到门旁的石缸边,“净手后方可入内。”
卫锦云和老顾依言洗了手,甩了甩水珠,连聪明小驴都跟着冲了冲蹄子,跟着明空往里走。越愈往里头走,诵经声越清晰,是和尚们在上早课。
到了前殿院里,已有几个僧人在用鲜果、菊花摆供桌,案上的烛火摇曳,把那些佛像映得十分庄严。
明空指着佛案前的空地,“弥勒佛前要垒成塔形,取圆满之意,七佛前要分七摞,每摞数目均等,观音菩萨前得围着香炉摆成一圈,像莲台模样。”
卫锦云和老顾一块卸车,把糕点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