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岚就知晓她会喜欢的。
每次他在她面前提起银钱,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就透着股机灵的贪劲儿。他见过那么多贪的,怎的她偏偏瞧着就鲜活动人。
想着她铺子开张后扒着账本算得眉飞色舞的模样,他便觉得这能陪她日日算账的算盘,再合适不过。
“噼啪”又一声脆响拉回思绪,卫锦云低头看着算盘上整齐的算珠,有些发愣。
“姐姐今日不热吧。”
卫芙蕖坐在她身旁,忙了会后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糖芋艿。
卫锦云被突如其来的盘问给呛了口气,赶忙喝茶的功夫,一抬眼,便见到了熟悉的红衣。
陆岚轻声道,“慢些喝。”
他见她,呛得更厉害,呛得七荤八素。
“陆,陆大人?”
卫锦云缓了缓后忙起身招待,“你这个时辰怎的有空过来。”
她迎他去了窗旁的小几,上了壶茶,又端西瓜子与虾片。
“路过。”
陆岚轻呡了一口茶,“明日要进运河,许是要在那里呆上半个月......算盘用的趁手吗。”
“很趁手。”
卫锦云端着端点心过去时,听了这话,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我听客人们闲谈,他们说,运河那边有水寇残党,性子阴狠,还熟悉水路,跟巡检司的人捉迷藏,伤了不少人......”
像她这样的铺子一向最能耳听四路,眼观八方了。客人人闲聊起来什么都会说,她便在一旁侧耳听着。或是八卦琐事,或是谁家娶亲,就连东街家巷子里多了几条小狗,也要畅聊几句,更何况是一直闹着的水寇之事。
如果剿了这个最毒辣的水蛟帮,运河长江日后定是会太平一阵子。
陆岚正拿起芋泥糯米糍,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神色已沉了些,却还是放缓了语气,“嗯,是有些棘手。”
他把芋泥糯米糍送进嘴里,细细嚼着。芋泥的清甜混着糯米的软,倒让他皱着的眉心散了会,“不过是老对手了,应付得来。”
“真的?”
卫锦云站在桌边没动。
“真的。”
他抬眸看她,“新品,很好吃。”
卫锦云“噢”了一声,笑了笑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陆岚坐在临窗的位置,手里捏着茶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柜台后忙碌的卫锦云身上。
她今日穿了件藕粉色的襦裙,头上梳着个利落的包髻,眼下笑着给一位老主顾装芋泥糯米糍,眼角弯弯,声音清亮。
铺子里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空气中飘着芋泥的甜香,茶香,还混着炸鸡飘来的些许油香。
她真的很会经营铺子。
他从前路过天庆观前,知晓这是一间大门紧闭、草木横生的铺子,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变得大不同了。
陆岚咬着芋泥酥,卫芙蕖凑到他的桌前,手里端着碟虾片,“陆大人,再给你吃一盘虾片。”
他接过来,才说了声多谢,就听卫芙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陆大人,其实你不用一直用‘偶然路过’这个借口的。”
陆岚一口茶水刚咽到喉咙口,闻言呛了下。
今日茶水都呛人。
卫芙蕖却没停,眼睛亮晶晶的,直截了当道,“陆大人,我姐姐好吗?”
不等陆岚答话,卫芙菱抱着元宝走过来,“陆大人,我姐姐可好了。人又能干,做的点心好吃,长得还像画里的仙女呢!”
卫芙蕖立刻接话,“我姐姐是天上下来的仙女,让仙女不开心的事,做不得的。”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像两只护着巢的小雀儿。
陆岚看着她们认真的模样,又瞥了眼柜台后正被客人围住,带着笑意的卫锦云,夹起块虾片塞进嘴里,“你们姐姐......确实很好。”
虾片脆生生的,带着点咸鲜,还有芋泥酥的甜,有些像此刻陆岚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元宝从卫芙菱的怀中跃下,坐在陆岚对面的矮竹椅上,一双绿眸与他对视。它喵了一声,陆岚放下茶盏,又取了一根小鳅喂它。
等卫锦云周围的几位客人们走了,元宝已经缩在陆岚的怀里睡着了。
风铃清响,带着股子酒气进来的是张仁白。
他头发睡得像蓬草,几缕乱发垂在眼前,身上那件长衫皱巴巴的,衣襟歪着,显然是没拾掇就出了门。
他一眼就瞧见了临窗的陆岚,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张仁白眼神躲闪了下,带着几分狼狈,也不打招呼。
他径直拉开陆岚对面的小几矮竹椅坐下,踢开底下睡觉的丝瓜,人往桌上一趴,闷声闷气地喊,“卫小娘子,要一份金芋满堂。”
卫锦云刚把点心端上来,他也不动筷子,就支着下巴盯着这盘点心发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圈,眼神空落落的,像是被抽走了魂。
张仁白忽然抓起一个芋泥糯米糍塞进嘴里,没嚼两口就咽了下去。
“是张仁白。”
有人注意到他,低声窃窃私语,“如何变成这样了......”
圆桌的两位客人正喝茶,瞥
见张仁白那副模样,就压低了声音凑都那人身旁一起嘀咕。
“瞧他这失魂落魄的,准是还没缓过劲来。”
瘦高个的用扇子挡着嘴,眼角瞟着张仁白的方向,“听说院试那日,他在考场里就直捂肚子,考到一半就去出恭,一整天拉得站都站不稳,卷子都没答完。”
另一位那位啧啧两声,端起茶杯抿了口,声音压得更低,“可不是嘛。前两日张掌柜急得直跳脚,以为是哪个损阴德的给他下了药,火急火燎拉去医馆。大夫一瞧,说是中了点小毒,已经被折腾了半个月了。”
“是什么人下药?”
瘦高个也跟着啧,连忙解释,“不是有人给他下药。后来才传开,是他娘徐氏急疯了,天天盼着他高中,不知从哪个江湖骗子那求了些符,烧成粉混在饭菜里给他吃。说起来也巧,那江湖骗子前两日刚被陆大人拿了。”
若不是医馆的大夫说不知张仁白突如其来晕倒的缘由,见他脸色惨白,像是中毒,再三询问张父和徐氏二人情况,好对症下药,徐氏是断然不会说出那符咒的事的。
他朝陆岚的方向努了努嘴,继续道,“听说那符咒本就是假的,骗子为了让他精神好,里头掺了朱砂。陆大人审的时候,那骗子还嘴硬,说朱砂能安神,谁知道张公子肠胃受不住,反倒拉得脱了相......要我说,肯定还是加了别的药,我怎的没听过朱砂还能拉肚子。”
问的那人听了这解释,摇着头,“那张仁白也是可怜,寒窗苦读那么久,最后栽在他娘这糊涂事上。说起来还得谢谢陆大人,不然指不定还有多少人家要被那骗子糊弄。”
两人说着,又瞥了眼趴在桌上的张仁白,见他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才又交换了个眼神,端起茶杯岔开了话题。
只是那几句窃窃私语,绕了两圈,终究还是落进了旁边张仁白的耳朵里。
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张仁白抬起头,盯着忙碌的卫锦云。难道不是等他中了秀才以后,他就去和他的爹娘说,求娶她吗。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出丑的是他,抓到了卖符咒的江湖骗子很风光的却是陆岚。
非要让陆岚在她面前表现的这样好吗。
“儿啊。”
徐氏很快跟着一块进来。她鬓角有些散乱,眼圈红红的,一眼就瞧见趴在桌上的儿子,快步走过去,伸手就去拉他,“仁白,跟娘回家去。”
张仁白闷着头不动,徐氏也不硬拽,蹲下身,声音带着哭腔,“娘知晓错了,真知道了......那符咒是娘糊涂,才信了骗子的鬼话,害你遭了罪,还误了院试......”
她抹了把眼泪,伸手将桌上没吃完的蛋黄芋泥酥往油纸里一裹,“这点心你爱吃,娘拿回去给你热着,咱回家慢慢吃。”
“娘。”
张仁白终于抬起头,声音哑得厉害,眼底又红又肿。
“不说了不说了。”
徐氏赶紧打断他,手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摸了摸,动作又轻又急,“以后娘再也不乱求那些东西了,什么符啊咒的,都是骗人的!下次......下次你再考,娘就在旁边守着,一句话都不说,一口水都不多递,就安安静静看着你,绝不再添乱了,好不好?”
下次,下次她一定不会了。
她的儿子一定会中的。
儿子喜欢卫锦云,那就让他喜欢吧,喜欢吃她的点心,就吃。下次中了,她就帮儿子将她讨过来。
徐氏一边说,一边用力把儿子拉起来,半扶半搀地往门口走。张仁白像个提线傀儡似的跟着,路过陆岚身边时,他猛然抬头,直勾勾地盯他。
“这位施主的眼神怎的这样可怕。”
徐氏刚拉着张仁白走到门口,一个小和尚正踏进铺子,险些撞上。他连忙侧身让开,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后低声念叨。
这小和尚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却已透着股端正气。他身上的僧袍是上好的白色棉布,腰间系着条青色的丝绦。
见了卫锦云,他又双手合十,“女施主安好,小僧是报恩寺的,奉住持师傅之命来订些茶点。寺中做法事,需备些素雅清甜的,供香客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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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锦云:算盘挺好。[眼镜]
小麻雀小蝴蝶:我姐姐是仙女![彩虹屁]
陆大人:我的借口很明显吗。[可怜]
是芋泥雪媚娘和芋泥蛋黄酥的口感,还有一口呡化的芋艿。
第42章 寺庙素点
“和尚也要吃点心吗?”
一位客人挑了几样糕点,见着小和尚面容清秀,瞧着端庄得很,与一旁的同行者念叨,“这还是个好看的小和尚。”
“你不认识他吗,这是子城西北角赵员外家的小儿子。据说他媳妇儿刚怀七个月就发作了,养出这孩子时跟狸奴仔一样连三斤都没有,弄得这一家成日烧香拜佛的。赵员外也是听一高人指点,说养在佛门地让佛祖庇佑,那小鬼就不敢来取命。”
“这也信?”
“不信也得信啊,赵员外每日金贵地养着,给他吊着气,实在没有办法,四岁就送去了报恩寺,一养就是十年。你瞧瞧,眼下多康健,还真叫养活了。”
同行之人扯了一把他的衣袖,“走了走了,别叫人小和尚听去了,人家精神好着呢......这和尚也是人,自然也要吃点心。”
“嗐,这么说,这世上还是有高人的。这才叫高人,隔壁张掌柜寻的那纯一低人。”
客人路过卫芙菱的推车旁时,还不忘又讨了一碗红枣姜茶来喝。他砸吧了嘴几下,“赶明儿我也寻一高人去,保佑我那鱼摊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