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刚才人群中的那一眼——他站在女王身边,眼底神情晦暗不明。
似乎就是那一刻,他对自己下定判决。
伊莎贝尔忽然轻笑:“你认为我大出风头,会引火烧身?还是认为我没有摆平麻烦的能力?”
海因里希沉默。
“如果没记错,上次你也是这样劝告我。你忘了我的答案吗?”
“凭你对我粗浅的判断,就要擅自退婚?你和我商量过吗?”伊莎贝尔走近一步,仰头看他,“回答我,海因里希。”
空气陷入寂静。
良久,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嗤笑:“奥黛丽·诺曼,你以为你是谁?我做的决定,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
“很好,你也知道我不是你的谁!”伊莎贝尔笑了一声,面容平静,“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纸婚约绑在一起的陌生人。”
“公爵大人,你又何必上演歌剧里独自牺牲的苦情男主戏码?我们很熟吗?还是说短短半月你已经爱我爱得无法自拔?怕我死在查尔维斯,所以千方百计要我走?”
冷淡而飞快的语速一句又一句,几乎让海因里希的眸光暗沉到可怖的程度。
“哈。”他短促轻笑,“诺曼小姐,我竟然不知道你有编剧的天赋。你以为自己多特殊?今天不管是谁站在我面前,这番话我都会说。像你这样愚蠢的人已经有了四个!都为了那点看不见的权势宁愿搭上性命!”
“当然,你有一点不同。”海因里希眸光怒火灼灼,一字一顿,“你更愚蠢。你家世平平,本来可以苟且活着,却非要卖弄那点聪明!你以为蚂蚁搬动苹果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殊不知山顶的人类只会发笑,明白吗?!”
低沉的怒喝响在耳畔,二人目光对峙,都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
突然,楼下响起一阵马蹄声,不长眼地打扰了一场即将以爆炸结束的争端。
“海因!下来!菲利普准备搞一场赛马!萨克森家对我们下战书了!”
埃德蒙和几个斯宾塞远亲坐在马上,冲二楼露台喊道。
“快点!别愣着!布莱克已经带出来了!”
他吹了声口哨,熟悉的黑色骏马飞奔而来。
露台上,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那股怒意却无法平息。
他忽然单手撑着栏杆,整个人翻了过去。
楼下等待的众人惊呼:“海因?!”
二楼并不高,海因里希身姿矫健,单手握着栏杆。跳下去之前,他再次看向伊莎贝尔,内心情绪翻涌,瞳色泛红,“奥黛丽·诺曼,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此后你的生死和我无关。”
说完,借着露台外凸出的墙体,一跃而下。
吹了声口哨,布莱克嘶鸣着跑来,就在海因里希翻身上马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站住。”
他回头,目光一顿。
傍晚夕阳笼罩城堡,斜晖照射在露台,恰好为金发的姑娘披上一层朦胧的光。
此刻的她却没有像古典油画里的淑女那般端庄典雅。
众目睽睽之下,伊莎贝尔以不输于他的矫健姿势,翻身越过栏杆。
她抛开碍事的羽毛扇,撕开厚重的裙摆,轻盈一跃!
“上帝啊?!我看见了什么?!”马上的众男士目光呆滞。
伊莎贝尔浑然不顾旁人目光,落地后径直走向海因里希。
如果说从前她总是以优雅的仪态示人,那么此刻,才像是最真实的她。
“海因里希·斯宾塞。”她缓缓走近,仰头看着马上的男人,声音平静,“你听好了,谁是蝼蚁,谁是神,还轮不到你来下定论。”
“是吗?大话谁都会说,只有死人没法后悔。”
海因里希微眯眼,那股怒意再次升腾。
他不知为什么,自从遇到这个女人开始,情绪时常失控。
实际上,他对前几任未婚妻都尽过提示的义务。
这并不代表他是多么善心的好人,相反,那是一种仁至义尽的冷漠。
眷恋权势的人总是擅长飞蛾扑火,接连死的四个皆是如此。他从不因此愧疚,这都是她们自找的。
出于对查尔维斯的名声考虑,他多少要加大点劝诫的力度,这才有了路易莎事件后的争执。
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在那之后就不会管她。
可是就在不久前,他看见奥黛丽·诺曼成为人群中的焦点,神情自若地弹奏出华彩乐章。
有一瞬间,他根本没听见为女王所称道的美妙琴声。
他只是在想,这个人不能留在查尔维斯。
至于为什么……一部分就像他对女王阐述的,这里不必再多一副聪明人的尸骨,另一部分……
他说不清楚,也不想明白。
干脆,抛在脑后!
“驾!”海因里希垂眸,拉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
布莱克仰头嘶鸣,立刻就要撒开四蹄。
突然,电光火石间,一只手猛然抓紧黑马的鬃毛!
海因里希几乎来不及反应,只感觉身后有人轻盈跃上马背,毫不客气地揪住他的衬衫!
海因里希无法阻止布莱克蓄势待发,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狂风裹挟着雨后的湿润,扑面而来,却没有吹醒海因里希此刻的怔然。
直到身后响起伊莎贝尔的声音,“海因里希。你去得了的地方,我一样去得了。”
冰蓝色的眼睛划过战意,她想起二楼女王带领众臣俯瞰楼下的场景。
“别把我当成只能在楼下和小女孩比赛弹琴的公爵夫人。”她顿了顿,语气讥诮吐出他的名字,“斯宾塞先生。”
海因里希沉默半晌,速度陡然加快!
身后传来埃德蒙的呐喊:“等等!海因!”
他们被远远抛在身后,几个表亲愁眉苦脸道:“这可怎么办?萨克森公爵已经在马场等着了,女王和其他人也快到了。”
埃德蒙咬咬牙,调转马头:“走!没有海因,我们斯宾塞照样能赢!”
“好……”表亲们面带犹豫,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跟随埃德蒙先回赛马场。
数里开外,布莱克一骑绝尘,几乎跑到庄园尽头。
海因里希继续加速,任由布莱克快出残影。
衬衫被风吹得猎猎而舞,他像回到战场的勇士,终于可以痛快地飞驰。
这是寻常男人都奈何不了的速度,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像是警告,也像是发泄。
伊莎贝尔却始终稳稳地坐在他身后,无声地回应着挑衅。
终于,在布莱克即将冲进树林前,海因里希勒紧缰绳,缓缓降速。
高大的黑马载着二人漫步原野,夕阳斜照。
本该十分浪漫的画面,却被他的问话打碎。
“你为什么固执?奥黛丽。”
他语气平静,不像刚才剑拔弩张。似乎激烈的情绪都消散在急速奔驰中。
伊莎贝尔的怒火也消散了,她本就擅长冷静。
“因为我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婚约已经交换,如果她无法在斯宾塞稳住局势,兴许就会影响赫尔曼对奥蒂的态度。
除此之外,还源于内心的不服输。
不来则已,既然来了,早早放弃就不是她的处世之道。
海因里希没兴趣追问缘由,此前那些人都是这样,总有各种比命还重要的借口。
他驱马返回赛马场,远远望去,看台上坐满了人。
中间高台是女王和侍从官,左右侧按高低次序安排众贵族。
此刻,场中突然爆发喝倒彩声。
伊莎贝尔从海因里希身后探出头,只见观众席右侧,路易莎以及斯宾塞家的表亲们脸色都很难看。而左侧以萨克森家族为首的人却喜气洋洋。
再往场中看,就见埃德蒙一瘸一拐地牵着马,眼神愤恨。
而脸上挂着大胡子的萨克森公爵笑声如雷,大肆嘲讽埃德蒙和斯宾塞一家。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很快明白眼下的状况。
这是萨克森太太在她这里吃瘪,要丈夫替自己找场子,回敬斯宾塞一家。
埃德蒙没本事,还真被萨克森公爵羞辱了一番。
布莱克载着二人走进众人视野。
海因里希对此毫不关心,散漫地路过埃德蒙,连个同情的眼神都没施舍。
“海因!”埃德蒙咬牙切齿,“快上场给萨克森一个教训!”
海因里希瞥他一眼,冷笑:“废物。”
埃德蒙:“你!”
“哈哈哈哈!”马上的萨克森大笑,声如洪钟,“埃德蒙,三岁的孩子才会输了回家找哥哥!我看你们斯宾塞家别比了,当着女王的面认输吧!除了海因里希,你们还有谁拿得出t手?!”
埃德蒙又气又恨,指望着海因帮斯宾塞家找回体面,又恨他出风头!
海因里希的不屑无差别扫射,“萨克森,这么多年你嬴过我一次吗?手下败将别太聒噪,很吵。”
“海因你!”萨克森笑声一收,脸色难看,冷笑道,“算了,我不和你们斯宾塞计较,毕竟痛失帝国双壁后,也就剩你海因里希。”
他驱马绕着海因里希转了一圈,面带嘲讽:“听说前段时间查尔维斯捕获黇鹿,恭喜!三年来头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