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小姐!这里发生了严重的……”米歇尔立刻就要告状,却被那位牙尖嘴利的女仆打断。她一通抢白,态度倒不像刚才那样尖锐,只表达了发薪水的诉求。
伊莎贝尔没有立刻回答。
对峙期间,女仆无形中成为众仆的领头羊,底气十足,原本低垂的头颅越抬越高,甚至带有隐隐挑衅,“……就是这样,如果今天不提前发薪水,我们就会集体辞职。您该明白,这是任何富有名望的庄园都难以承受的屈辱。”
抗议的仆众有恃无恐,他们拿准了贵族的虚荣。
伊莎贝尔忽然抬眸,眼底神情喜怒难辨,声音倒一如既往的平静:“很好,既然如此,烦请米歇尔太太登记各位的名字,再去拿钱吧。”
米歇尔一怔:“不,小姐……一旦开了这个头,他们……”
“去吧。”伊莎贝尔重复,“找我的贴身女仆露西,她知道我保险箱的钥匙。”
米歇尔拧紧眉头,暗叹年轻的小姐果然容易被刁仆哄骗,忠诚的本能却使她奉命照办。
“是,伊莎贝尔小姐。”
诺曼庄园虽然财务状况堪忧,伊莎贝尔却有着数目可观的私房钱。这是她闲着无聊,想了解当下经济环境时用零花钱投资赚的,不算巨额,但足够应付发薪风波。
米歇尔上二楼找露西的动静,不可避免地吵醒了简妮和玛丽。
听说了下面的骚乱,简妮立刻就要行动,“这件事让我料理,贝拉还年轻。”
“不,简妮,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麻烦。”玛丽阻止简妮,眸光深沉,“假如,我是说假如……贝拉连这都应付不了,我们该重新考虑那个计划的可行性了。”
简妮一愣,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玛丽。”
她松开紧攥的手,担忧地看着米歇尔与露西交涉,又飞快回到一楼。
仆人们看到米歇尔真的把钱带来,从不可置信转为狂喜。
米歇尔不情不愿地为他们登记名字,又让露西帮忙发放薪水,很快所有人都领到了。
有几个不住在庄园内的仆人,闻讯赶来,也被妥善接待。
伊莎贝尔靠着墙壁,蓝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众人,看到忙碌的露西——自己的贴身女仆,忽然开口问:“你不需要领吗?露西。我想这是个好机会。”
露西一怔,很快摇头:“不,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才是发薪日。非常感谢小姐的美意,但我更愿意耐心等待。”
伊莎贝尔没再劝说,只是含笑望着她。
露西是个没有父母的可怜孩子,十五岁那年就进入庄园工作,伊莎贝尔看中她的沉稳安静,提拔她成为贴身女仆。这件事一度让其他资历深厚的竞争者感到不忿。毕竟露西太过老派,固执得像是米歇尔太太的年轻版。这让她在年轻人群体里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庄园里更多的是机灵果敢的伙计。
正如此刻,领到薪水的众人喜笑颜开,全然忘了半小时前的丑态,“还是伊莎贝尔小姐善良宽厚,愿意体谅我们的辛苦!”
刚才牙尖嘴利的女仆得意洋洋,挑衅地看着米歇尔:“是啊,不像某些人,还敢用介绍信威胁我们!很抱歉,有伊莎贝尔小姐的挽留,往后大家依然要竭诚为诺曼家族服务。”
米歇尔被众仆嘲弄得脸色铁青,“你!”
“不,我想这其中有些误会。”沉默许久的伊莎贝尔,终于在风波尾声中再次开口。
她缓缓举起米歇尔登记的名册,笑容和煦:“这上面的人,恭喜你们,可以离开了。”
“离开?!”
一瞬间,犹如凉水兜头浇下,众人炸开锅。
“不!伊莎贝尔小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离开庄园还能去哪?!”
伊莎贝尔垂眸,将碎发挽至耳后:“如果我没听错,不久前,你们高喊着不发薪水就离开庄园。现在得到了钱,还能如愿以偿,怎么不高兴呢?”
众人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位小姐看似温和,实际上,早就做好了要他们自食恶果的准备!
领头羊女仆飞速想通所有关节,知道已至绝境,干脆豁出去,冷笑道:“伊莎贝尔小姐,我希望你慎重考虑这个决定,没有仆人的庄园就像裸|奔的国王,失去体面的遮羞布,再高贵的地位也会受人耻笑。老爷和夫人也绝不会允许你擅作主张。”
“就是!把我们都辞退,尊贵的主人们怕是连吃饭睡觉都难以自理!”
这番话再次点燃众仆的信心,纷纷附和。
吵嚷声中,伊莎贝尔忽然轻笑,这笑声在此刻显得轻慢而讽刺。
她从露西搬下来的保险箱里,拿出仆人雇佣合同,手一松,纸张通通掉进壁炉里,火舌席卷,很快烧成灰烬,与围裙的碎片们躺在一处。
众人或惊恐尖叫,或愤怒抢救,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年轻的小姐连一句解释都不屑,轻而易举,将代表男爵仆从身份的证据付之一炬。
这曾经是他们体面的证明!!现在……都没了!!
“我的礼貌与涵养,总是让一些人误以为……拥有和我谈判的资格。”伊莎贝尔如来时那般闲庭信步,缓缓登上台阶。隐在暗处的侧脸眸光深邃,“你们,被解雇了。”
不顾身后的惊涛骇浪,伊莎贝尔拢着披肩,径直离去。
二楼角落里,玛丽t眼底划过欣赏:“不错,这孩子拥有足够的魄力与决断。”
简妮担忧道:“可是,解雇所有的仆人,会不会太极端?后天就是赫尔曼到访的日子,如果被他发现异样……”
玛丽缓缓摇头,“我想贝拉不会鲁莽行事,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等明天的太阳升起,她会给我们答案。”
第5章
次日上午七点,爱德华像往常一样醒来,并拉响床头的呼唤铃。等候的间隙,回忆起那些糟糕的坏消息,他脆弱的神经再次被压垮,长吁短叹半刻钟,却发现没听见妻子的安慰。
“简妮?亲爱的简妮!”他呼唤两声,伸手一摸,身边的被窝早已冰凉,爱德华惊讶嘟囔,“噢?不可思议!这才七点!结了婚的贵族太太怎么不在床上等候今日份的早餐和报纸?”
摘下眼罩和睡帽,爱德华拉开厚重的窗帘,美丽的诺曼庄园迎来全新的早晨,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身后传来开门声,他自顾自道:“查理,你听候差遣的速度有些缓慢,这不该是我的贴身男仆应有的水准……”
“不,爱德华,是我。”
爱德华一愣,回头看见简妮端着早餐托盘进来。
“简妮?”爱德华看着托盘上简陋的餐食,还有简妮没来得及摘掉的围裙,眼珠子快瞪了出来,“别告诉我这出自你的手笔!除非所有的仆人一夜之间蒸发了?!”
“恐怕正如你所想。”简妮无奈点头。
“上帝啊,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爱德华匪夷所思,“亲爱的,即便我的神经脆弱,但并不需要这样的调剂。”
简妮盯着爱德华,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爱德华怔住。
旋转楼梯上,爱德华步履匆匆,咚咚的脚步声引得餐桌旁的女士们纷纷回头。
长餐桌上摆着早点与牛奶,伊莎贝尔与奥黛丽相对而坐,二人身边分别是玛丽与安娜。
向来体面的绅士爱德华,此刻头发凌乱,穿着睡袍亮相在众人面前。
“贝拉!你太冲动了!诺曼家族在洛森郡有头有脸!不出意外,我们解雇所有仆人的消息已经传遍十里八乡!”面对女儿,爱德华头一次情绪激动,不顾简妮的拉扯说道,“好心的邻居卢卡斯上校还会推波助澜,告诉锡兰公国所有的贵族,老诺曼是个可怜虫!”
“不,爱德华,你冷静点,别冲着孩子撒脾气。”简妮皱眉叹气,“如果不答应赫尔曼的婚约,我们的确要举债度日,没有仆人是早晚的事。你那天也言辞拒绝了他不是吗?贝拉只是帮我们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爱德华情绪低落了下去,无助地抱着头。
“抱歉,贝拉,好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再次回到楼上,连早饭都没有心情吃。
伊莎贝尔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冰蓝色瞳孔泛起淡淡的笑意。
一帆风顺时,爱德华无疑是个好主人、好丈夫、好父亲。可当遇到波折,这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先生就会缩进壳子里,试图以装聋作哑的方式逃避困难。
良知与教养告诉他,不可以屈服于债务,出卖女儿的婚姻。现实的压力又叫他承受不住,于是只好病倒,任由一切发生。即便只剩妻子和女儿硬扛着重担。
一楼,许多双眼睛窥探着餐厅里的争吵,来自于罢工但不肯离去的仆人们。
“瞧好了吧,诺曼先生一定会把我们请回来!任何贵族家庭绝不会任由一位年轻小姐指手画脚!”
笑话,离开这里?贵族庄园是这么好进的吗?大家又不傻!
他们最擅长审时度势——集体要求提前发薪试探庄园的财务状况与底线;得到了令人安心的钱财便知道困难会迎刃而解;身为贵族体面的遮羞布,他们底气十足,以此与主人家对峙。
然而,作出解雇决定的伊莎贝尔小姐,并没有露出丝毫愁容。
“很抱歉,妈妈,昨晚没有提前告知你。”伊莎贝尔喝完牛奶,优雅地擦拭嘴角。
“没关系,贝拉。但……”简妮摇头,看了看暗处窥探的仆人们,忧心忡忡,“他们不肯离去,我们该怎么办?”
晨起做饭的时候,心善的夫人就遇到诸多求情,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说年迈生病的等等,但简妮吸取了从前心软的教训,没有答应。
“放心,我早有准备。”伊莎贝尔放下餐巾,挥了挥手,“露西。”
红头发小女仆颔首,立刻朝外跑去。众女士疑惑对视,片刻后,身穿制服的大胡子男人,领着一众卫兵气势汹汹而来。
“治安官?!”简妮瞪大眼睛,“噢!贝拉!这会不会太……”
残忍。
这个单词在喉间酝酿,最终没有说出口。
很快,仆人房里传来一连串的骚动。不愿离开的人被治安官以“非法闯入民居”的罪名强行轰走。几位年老的仆人哭天喊地,有一个甚至扑倒在简妮的脚边。
“不,夫人,是我鬼迷心窍,我发誓只要您愿意留下我,我绝不会再有二心!”
简妮面露不忍,试探地看向伊莎贝尔:“贝拉……”
伊莎贝尔抬眸看向大胡子,“治安官阁下,辛苦你了。”
大胡子摘帽行礼:“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诺曼小姐。”
年迈厨娘哭喊着,被强行拖走。
那位牙尖嘴利的女仆走在最后,从强硬到求饶,最后知道全无希望,又恢复了冷傲。临走时,她狠狠盯着伊莎贝尔的背影,一字一顿道:“希望您永远如此傲慢无情!等着吧!你迟早会有报应。”
时下,平民敢对贵族不敬甚至诅咒,是极其恶劣大胆的行径。这触怒了在场所有女士,只是涵养使得她们克制情绪。
简妮终于硬起心肠,“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杰西卡!”
那位名叫杰西卡的女仆甩开治安兵的手,大步走了出去。下台阶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缓慢而优雅的腔调——“欢迎你的报复,杰西卡小姐。”
对方的平静让杰西卡愤怒握拳,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头。
骚乱终于平息,治安官们礼貌告辞,空荡的大厅只剩五位女士相对而坐。
玛丽喝了口咖啡,粗糙的口感令她微微皱眉,“好了,伊莎贝尔小姐,现在你可以为我们答疑解惑。”
“抱歉,亲爱的,我的手艺无法与专业人士相比。”简妮向玛丽投以抱歉的眼神,为她换上新鲜烹煮的红茶,又端了一杯递给大女儿,“贝拉,虽然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但……如果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赫尔曼的债务会一笔勾销,诺曼庄园实在不必开除所有仆人。这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不是吗?”
“简妮!你做的饼干太硬了!果然贵族太太当久了,烹饪技能就会退步。”安娜咬着果酱饼干,嘟囔,“依我看,贝拉简直是费力不讨好!除了会落得一身埋怨,令诺曼家族臭名远扬,还要选一批新仆人!噢,别这么看着我,简妮,难道男爵夫人要做一辈子饭吗?还是硬得嚼不动的面包!这太可笑了!”
“安娜姨妈,妈妈做饭已经很辛苦了!别再抱怨,拜托了。”奥黛丽无奈看着安娜,为她递上红茶,又给自己端了一杯,顺势坐到姐姐身边,“虽然我不明白,但我相信你,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