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第二天,向自己微笑的父亲永远闭上双眼,海因里希满手鲜血,肃立在一旁。
兄弟俩隔着人群对视,那一刻,空气似乎被燃烧的仇恨扭曲。
他们之间,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埃德蒙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以为诅咒都是谣传吗?你真的以为,海因里希是什么好人吗?杀人偿命哈哈哈哈,好一个杀人偿命!”埃德蒙盯着伊莎贝尔,声音颤抖,眼底闪烁着疯狂的笑,“最该遭报应的就是海因里希·斯宾塞!你的丈夫是公爵又怎么样?哈哈哈哈哈!还不是个疯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一个被钉在斯宾塞耻辱柱上的疯子!”
他抬头,顿了顿,盯着海因里希,咧开嘴角:“一个说不定哪天就会把自己的枕边人杀了的疯子!哈哈哈哈!”
笑声未尽,埃德蒙被一拳砸倒在地,掉了一颗和血的牙。
众人惊呼,忙上前阻拦,却拦不住海因里希凶猛的攻势,埃德蒙被打得血肉模糊,仍然睁着眼咒骂:“打啊!打死我!你这个六亲不认的刽子手!你这个杀人犯!你现在就杀了我!”
海因里希冷笑,双目逐渐赤红。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他的拳头咯吱作响。
这样的挑衅他听过无数次,唯独这一回,点燃了杀意。
兄弟俩相似的瞳孔里恨意滔天,都喷涌着想要掐死对方的怒火。
埃德蒙额头青筋暴起,低笑:“哈哈哈哈哈,那就杀了我啊,你有什么不敢的?你杀了自己的母亲,还杀了我的父亲,甚至还想杀了自己的教父,不差我一个!”
脖子上的力道逐渐加大,埃德蒙喘不过气,面孔却还是狰狞地笑着,一字一顿:“你这辈子就是个孤家寡人!你不配有亲人……我们之间,不死不休……”
“动手啊!别犹豫……我要是你,我会立刻了结你的性命!绝不手软!”
他脸色涨红,几乎快要断气,笑容诡异得像是死在海因里希手里,是无比令他痛快的复仇。
“海因里希……杀了我啊……杀了我之后,来世……别做兄弟……”
埃德蒙视线模糊,只能看清兄长的眼睛——黝黑的、充满疯狂的怒火、目光里充满厌恶。
很久以前,久得像是上辈子。
这双眼睛的主人,曾带小小的埃德蒙骑马射箭,亲手教他捕猎。兄长射中猎物,埃德蒙就在原地欢呼转圈,大声地向家人宣布喜讯。
查尔维斯庄园的每一处,都留下过两个小孩的欢声笑语。
原来他曾经,也是以兄长为傲的……
春去秋来,时过境迁,那些镌刻在记忆里泛黄的画面,早已消失不见,只在回光返照时化为走马灯,提醒他心底还残存着那一丝比恨还长久的情感。
意识逐渐消散,他听见薇奥莱特惊慌喊道:“快!拦住海因!”
可是没人敢上前。
查尔维斯的仆人都见识过海因里希的凶悍,被激怒的藏獒六亲不认,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刻海因里希是真要杀了埃德蒙!
室内器具碎成废墟,硬着头皮围拢上去的男仆都被砸翻在地,
路易莎被埃莉诺拦住,哭得不成人形,只能徒劳地祈求:“放手,海因,放过他!我替埃德道歉!求你了!”
就在埃德蒙快要断气的那一秒,一只手按住海因里希的肩膀。
那只手没用什么力气,与其说是阻拦,不如说是安抚。
“海因,过来。”
海因里希因为愤怒而颤抖的肩膀,离奇地安定下来。
意识混沌间,他忽然想起声音的主人,刚才说的那句话——“我是为海因里希说的……”
其实他从不觉得自己受过什么委屈,也不觉得自己对埃德蒙留了情面。
他只是很厌恶这个弟弟,如果埃德蒙能够消失当然很好,但要自己动手,他却并不想答应。
不是不忍心,单纯地厌烦罢了。
可在未婚妻女士的口中,他好像成了一个饱受欺负的可怜虫。
后知后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受过委屈的。
年幼时所谓的寄予众望,无非因为他是长孙,未来的公爵继承人。祖父和父亲以身作则,告诉他,斯宾塞家的领头羊要学会奉献牺牲,为家族付出一切。
他并不觉得这是难事,渐渐地,连自己的情绪也成为了牺牲品,越长大,就越像湖中心那座雕像。
沉默地,没有属于自己的情感,永远守卫着家族。
他的人生泛善可陈,如同一潭死水,沉默地接受家t族安排的所有命运。
这没什么不好,海因里希想。
直到帝国双壁身死,他基因里的疯病被激发,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看似古井无波的湖面底下埋藏着滚烫的岩浆,说不定哪天就爆发。
当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好。爆发过后,仍是一片荒芜。
他的人生,就是一片荒原。
可现在,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注视到了连他自己也未曾看见的角落。
小小的海因里希,不是生下来就是为家族服务的机器。
他会委屈,会追问父亲为什么埃德蒙可以去玩,自己却不能。会半夜哭着找祖母,问母亲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那么多的情绪,渐渐凝固在心底,连自己都忘却。
他的确很喜欢揍埃德蒙,但要杀他,这是第一次。
那句“杀死枕边人”的话,就像火星点燃岩浆,顷刻爆发。
可是熟悉的声音拉回他的神智。
这种模样,是不是很令人害怕?
手上力道渐松,海因里希的瞳孔也逐渐恢复正常。
他垂头,没有抬眸看向身后的未婚妻。
埃德蒙捡回一条命,被路易莎抱住痛哭。
海因里希面无表情,盯着埃德蒙的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慌。
路易莎语无伦次:“谢谢你,海因!谢谢你奥黛丽!谢谢你们放过埃德蒙……”
“我们可没想放过他。”伊莎贝尔抓住海因里希的手腕,引导他站起身,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他的掌心。
海因里希从激烈的情绪中抽身,对眼前这一幕有些怔愣,只感觉轻柔的力道在掌心摩擦,泛起麻痒。
冰蓝色的眼睛看向他的眼底,面容冷静。
“杀他,也不嫌脏了你的手?”
“你不怕我?”
海因里希的神智逐渐回笼,目光清明。
“你杀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怕你?”伊莎贝尔挑眉。
海因里希愣了数秒,立刻抽回手,那阵麻痒却在心头缭绕,挥之不去。
“我刚刚失去理智了,抱歉。”他皱眉,“维克托,把我的药拿来。”
快速吃下两颗药,他才感觉疯狂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
治安官适时赶到,埃德蒙不再挣扎,认命地被拖走。
最后那一刻,他看着伊莎贝尔冷笑:“你以为自己已经嬴了吗?我等着看你的报应。”
他顿了顿,笑容意味深长。
伊莎贝尔面容平静。
她当然明白,埃德蒙身后还有其他敌人,远远比这种蠢货更棘手。
可那又怎么样?来一个,她就干掉一个。
话未说完,一壶凉水兜头浇下。
埃德蒙震惊抬眸:“?!”
伊莎贝尔放下水壶,微笑:“现在清醒了吗?以为自己是戏剧里放狠话的反派?”
“很抱歉,我向来不会给对手回来的机会,希望你身后的人,也明白这一点。”她招手吩咐维克托把证据交给治安官。
当着众人的面,伊莎贝尔环视四周。
“埃德蒙·斯宾塞犯下的罪行,足够判处绞刑。为了保证法律的公平,在昨天,我已经把这里即将发生的一切写成信件,寄去了墨伦维克首都报纸。”
薇奥莱特和路易莎瞠目结舌,埃德蒙笑容僵住。
好狠的釜底抽薪!
特权阶级向来明白如何利用权力谋私,即便犯下滔天命案,经过周旋,怎么都会留下一条命!
前一刻,他们都如此设想。
甚至连薇奥莱特也并不真的打算舍弃埃德蒙的命,无非是顺应现在的情形,先把孙子移交出去,再同其他四个家族交涉,剩下的都能在谈判桌上用别的筹码搞定。
可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彻底把后路断了!
一旦这件事登报,全锡兰公国都会关注这个案子,埃德蒙要想保命,比登天还难。
更重要的是,薇奥莱特一定会再次权衡利弊,一旦营救孙子所付出的代价超出想象,她就会放弃。
埃德蒙太了解祖母了!
“你……你疯了吗?!你是未来的斯宾塞公爵夫人!你怎么可以把这种事情抖落出去!”
伊莎贝尔不急不缓,面对着众人:“正是因为,我会是未来斯宾塞家族的女主人,我必须这么做。”
顿了顿,她看向薇奥莱特,眼带深意:“剜掉腐肉,新肉才会生长。这是延续家族生命的奥义。”
薇奥莱特沉默,她的脸色难看至极。
短时间内状况频出,已经让老太太心力交瘁。
她看着伊莎贝尔的蓝眼睛,隐隐觉得,查尔维斯已经迎来了新时代,掌舵人也不再是自己。
她老了……
海因里希忽然起身,和伊莎贝尔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