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据《本草纲目》和《千金方》找出的东方药材,在西方很难搜集。
锡兰公国虽然类似前世的英法,但这个时空并没有征服全世界。
因为古老的东方大国不仅没有闭关锁国,反而从明朝开始探索海洋,逐渐成为盘踞一方的雄狮。
两个距离遥远的海上霸主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彼此互不打扰,维持着和平状态。
蝴蝶煽动翅膀,这就导致有些后世已经传过来的东方植物,现在还没有;有的已经有了,例如石菖蒲,被游历东方的传教士带来,但被认为是召唤神秘力量的东方巫术草,类似的香蒲却不能用作替代。
维克托已经算高知人群,连他都没见过的东西,底下人更不知道,可是曼陀罗毒素又拖不得。
伊莎贝尔深呼吸,难得有点烦躁,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群没见识的洋鬼子。
“每一个药材我都附上了图案,你去打听,有哪些船只去过东方,他们大概率会在黑市高价买卖东方货品。如果没有,就只能跟船运公司下订单,等待他们远渡重洋,帮我们从东方运过来。”伊莎贝尔语气果断,“总之,这关系到海因里希的寿命,必须找到。”
维克托点头:“是!”
虽然安排得很利落,但是伊莎贝尔清楚,去一趟东方那么难,船运公司大多只会运送丝绸瓷器,想找到草药,难如登天。
恐怕还是得用到最后的办法,花大价钱下订单,让船运公司专门跑一趟。但是这一来一回,两年都打不住。
只能寄希望于斯宾塞先祖,赐予后代一点幸运吧。
兴许是玛格丽特显灵,没过几天,维克托真的带来了好消息:“公爵夫人,您清单上的药材都找到了!”
伊莎贝尔皱眉:“全部?”
“是的,全部。”维克托难掩兴奋,“实在太巧了,黑市刚好有这几样药材在出售。”
天底下哪有瞌睡送枕头的好事,还来得这么巧。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却并没有多说。
当务之急是给海因里希解毒,其他的以后再琢磨。
她接过药材,仔细做好标签,又写了一张单子:“吩咐厨房,按照清单炖药,一天三次,准时看着公爵喝下。”
维克托推了推眼镜,稀奇地打量好几遍。
自从目睹伊莎贝尔力挽狂澜的风采,他已经和艾米丽一样,养成了从不质疑公爵夫人决定的习惯。
即便清单上要求公爵每天喝下来历不明、散发着苦味、一看就令人崩溃的黑乎乎药汁。
一连几天,查尔维斯上空弥漫着东方神秘药草的怪味。
女仆们蒙着鼻子煎药,私底下怀疑公爵夫人是不是有了继承人的身份,想直接弄死公爵。
不过这话只敢在心里说说。
因为伊莎贝尔每天都过来查看,确认海因里希有没有因为太苦,偷偷倒掉。
好在公爵很老实,每次送出来的药碗都是空的。
女仆们感叹,公爵的恋爱脑也是没救了,连这种看起来像泡了三天三夜鞋底子的药汤也吨吨吨喝了。
伊莎贝尔当然看得出来大家颇有微词。
可那又怎么样?大权在握的人不需要向别人解释。
从墨伦维克回来以后,薇奥莱特夫人彻底将管家权交给伊莎贝尔。
仆人们因为被“软禁”的经历,都知道新任公爵夫人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主仆之间完全没有不听使唤的磨合期,个个乖顺得不像话。
像这种炖邪恶东方药汤的事,撸起袖子说干就干了。
连续喝了一个月的中药,伊莎贝尔确认海因里希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查尔维斯很大,要想刻意躲开一个人,可以一个月都不见面。
但伊莎贝尔决定,是时候把这个缩头乌龟揪出来。
昏暗卧室里。
再次喝下苦得舌头失去知觉的药汤,海因里希靠在床上,平复呕吐的欲望。
他合上眼小憩。
这些天,他其实没有睡过好觉,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梦里,年幼的海因里希,跟在爷爷和父亲身后,向着玛格丽特雕像宣誓——以斯宾塞之名,传承玛格丽特荣光。
小小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斯宾塞的荣耀。他只知道要像爷爷和父亲一样,为家族奉献自己的全部。
一转眼,小海因长大,继承长辈遗志。
低头,却看见胸膛破开大洞,鲜血淋漓。
他倒在血泊里,巨幅狮子旭日旗将尸体吞噬,彻底完成奉献。
“咚咚——”
平稳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拧动门把手的动静。
海因里希睡眠很浅,几乎同一时间就睁开了眼睛。
“谁?”
黑暗里,伊莎贝尔拎着煤油灯走进。
光源照亮昏暗的房间。
看见是她,男人猛然偏开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已经喝过药了,你来做什么?”
伊莎贝尔拎着灯:“看看你。”
海因里希撇开视线,似乎觉得那抹光亮很刺眼:“不用,你出去吧。”
伊莎贝尔的视线扫过他手腕因为反复摩擦而糜烂的伤口,又看向床脚的铁链,径直走上前。
海因里希迅速提高声线:“我说了,请你出去!”
伊莎贝尔没动,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灯光落在她裙摆上。
海因里希立刻从床上起身,远远避开她。
伊莎贝尔继续往前走,一步,两步。
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她缓慢而坚定地靠近。
“别过来!”海因里希开始后退,“我让你出去!听不明白吗?!”
他的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终于,他嘶吼着,像发怒的凶兽,试图以此吓退她:“滚出去!离我远远的!”
灯光下,伊莎贝尔安静地看着他,始终没有后退。
海因里希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迎着对方平静的视线,像是力气终于耗尽。
他垂着头,黑发遮住眼睛,嗓音嘶哑:“别靠近我,拜托了……”
伊莎贝尔停在他面前,蹲下身。
她的视线与他平齐,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以及那层薄薄的、快要溢出来的水光。
“海因,你的毒已经解了。”她说,“现在你很清醒,就算不清醒,在有防备的状态下,我能够自保。”
“谁知道这样的清醒能维持多久?”海因里希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个疯子!会在梦里掐死牧师,新婚之夜差点杀死自己的妻子……”
他猛地拽开睡袍,露出胸口纵横交错的旧疤——有战场的刀伤,有自己失控时划的口子,“你看!这些都是我疯癫的证据!斯宾塞家的继承人,是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废物!”
“我会控制不住的!我控制不住的……我差点……”他声音低了下去,浑身颤抖,“我差点……掐死了你……”
“算我求你了……”他嗓音干涩,“奥黛丽,别靠近我。”
伊莎贝尔凝望着他,轻轻伸出手,穿过他汗湿的发丝,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海因里希浑身一僵。
“你不会再伤害我,你不是疯子,不是怪物。”伊莎贝尔的声音很轻,带着体温,“你是答应过我,要一起并肩同行的搭档。”
她的肩膀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像暴风雨中唯一不动的锚。
“海因里希,站起来,和我一起走下去。”
灯光闪烁,冰蓝色的眼睛像沉静的深海,比价值连城的亚特兰蒂斯蓝宝石还要美丽。
海因里希别过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噩梦在脑海里闪烁。
是八岁那年骑马摔断肋骨,他咬着牙说不疼。沉默寡言的父亲为他治伤。那天,查尔维斯乱成一团,人群里,小海因等了很久,没有看见属于他的母亲。
是十五岁那年被辱骂是母亲带来的野种,是宴会厅的角落里,他看着母亲和教父并肩而立的背影,母亲的侧脸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
是十八岁那年,他看见爷爷和父亲倒在血泊里,母亲举着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笑中带泪:“我杀了路德维希……我解脱了……”
是空荡的家族大厅,叔叔乔伊斯的尸体悬在房梁上,弟弟埃德蒙指着他尖叫:“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怪物!”
是袭爵那天,他看着曾经无比敬仰的教父,为他加冕,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是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之下,他迎来一束光。却在新婚之夜,差点让她湮灭。
最难熬的时刻,他想过,就这t么结束毫无意义的一生吧。
可是有人握着他的手,帮他解开困住四肢的铁链,轻声说:“很疼吧……好好睡一觉。”
“我希望你醒来……海因里希。”
“可是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替你走下去……”
那些声音响在耳畔。
梦里,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医生帮他包扎伤口,说他很坚强,是个不流泪的小英雄。
一滴泪水砸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再一滴,落在她的掌心。
她抱住海因里希,又似乎是透过时空,抱住了那个不敢流泪的五岁小孩。
那一刻,所有的防备瞬间坍塌。
肩膀剧烈颤抖,他曾经极力压抑着,不敢泄露半点的脆弱,化为无声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