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丽从枕头底下摸出姐姐送的蓝宝石项链。
她摩挲着项链,想到小时候的趣事,忍不住笑出声,这段时日的疲惫也渐渐散去。
从哈登菲尔德回来之后,奥黛丽就一心扑在机器改良的研究上。
但是这并非一蹴而就的易事,更何况,她是个“野路子专家”,研究路上碰壁是再正常不过的。
奥黛丽想到这里,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寂下去。
不久前,她去镇上看望凯文。
这才知道,原来赫尔曼安排了医生给他治疗,还额外支付了大笔抚恤金。
如果不是凯文告诉她,她还在蒙在鼓里。
奥黛丽很清楚,这是超出制度外的关怀,也是看在她的份上。
可惜医生虽然治愈了凯文的外伤,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凯文患上了“棉尘肺”。
那天,她亲眼看见年轻小伙生生咳出血,医生束手无策。
破旧昏暗的小房子里,凯文的眼睛失去神采,他无父无母,孤单地长大,好不容易遇到心上人,想要给她更好的生活,所以拼了命地挣钱,结果却被生活宣判死刑。
不过,他只是消沉片刻,很快撑着虚弱的身子,从盒子里找出那张查尔斯给的支票,递给奥黛丽,“怀特太太,请帮我把它转交给萝丝。”
萝丝就是他的未婚妻,那晚邀请奥黛丽跳舞的年轻女孩。
“你们很快就结婚了,应该自己交给她不是吗?”奥黛丽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凯文沉默许久,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我这样的人,不能耽误她。”
那天,从凯文家出来,奥黛丽沿着镇子走了很久。
她没有收那张支票,而是嘱咐凯文别放弃,留着它好好治病。就算有万一……她也会帮他照料萝丝。
她的话宽慰了凯文,可是自己的信心却像是被风越吹越远。
奥黛丽找了个僻静的山坡坐着,任由清风吹乱发髻。
自从来到肯特郡,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无助。
心中杂乱的思绪不知道该和谁说。
她真的很想快点研究出新型的机器,可是似乎上帝要故意为难她,心里越急,就越出乱子。
数次实验失败,让她的思维陷入死胡同,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想找人探讨,可是几乎所有技术人才都归属于教会旗下的机械协会,哪怕是怀特工厂聘请的专家,也只会哄孩子似的陪她玩,根本不透露半点机械的核心。
此刻,蜷缩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脑袋,奥黛丽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自己,为凯文,也为茫然的前路。
突然,门被敲响,露西端着牛奶走进来。
“伊莎贝尔小姐。”
奥黛丽掀开枕头,露出微笑:“露西,你怎么没去休息?”
露西将牛奶放在桌边,沉默片刻才道:“老爷和夫人刚走,我猜你现在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好。”
奥黛丽捧着杯子喝牛奶,嘴边一圈白:“噢,亲爱的,我没有那么脆弱。”
露西帮她擦了擦嘴:“可是你最近看起来很疲惫。”
奥黛丽仰着头,乖乖地任由她擦拭:“很明显吗?”
露西莞尔。
奥黛丽嘟囔:“看来不是我的演技问题,而是你太聪明。”
露西微笑,温和地看着奥黛丽:“关心你的人,自然能够察觉你的异样,不止我一个。”
奥黛丽微怔,忽然想到赫尔曼在门外的停留。
关于感情,她也是个野路子专家,没有导师,自成体系。
就像研究机器,一旦遇到瓶颈,连个探讨的人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列公式,做实验,硬闯过去。
她是个不爱反复咀嚼情绪的人。
那天在车上,奥黛丽用数学思维判断局势,得出结论——要先集中心力解决最重要的事情,感情的事,先放着吧。
这并不意味着她对赫尔曼产生厌恶,故意冷淡回避。她只是开启节能模式,暂停研究对方的心思,也暂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否则,一旦像现在这样开始猜测“他刚刚是关心我吗?”“关心我为什么不明说?”“不明说是不是我瞎猜?”
脑子里的想法会没完没了。
而这些和凯文染血的手帕相比,太微不足道。
察觉奥黛丽眼底的失神,露西掖了掖她的被角:“改良机器不是简单的事情,如果另一位诺曼小姐在场,她一定不想看到你将所有重担压在自己的身上。”
提到姐姐,奥黛丽沉默许久,扯出一丝笑:“是啊,我为什么要扛着不属于我的重担?我又不是救世主。如果姐姐在场,她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傻?”
“就像赫尔曼说的,世界有它运行的规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因为一面之缘,我想插手凯文的命运,可是他已经病入膏肓,我现在改良机器又有什么用呢?”奥黛丽眼底露出迷茫,“我救不了我的朋友,我还要去走这条路吗?我能做到吗?”
“那天我信誓旦旦告诉查尔斯,我一定能成功,可现实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奥黛丽深吸一口气,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露西,其实我不是害怕实验的t失败,我也不是害怕丢脸,我只是害怕……”
她停顿许久,声音哽咽:“我只是害怕我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改良的机器仅仅只是“改良”,无法杜绝棉尘肺,更无法改变工人被压迫的命运。就像女王一纸婚约就要逼得她们不得不嫁。这就是赫尔曼所说的……世界的规则。
她是规则之内的幸存者,即便身不由己,还能做养尊处优的怀特太太。说到底,工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在看见飘满飞絮的厂房后,会想要替他们争一争?在听见赫尔曼所说的资本规则之后,内心生出莫名的不忿?
在看到凯文吐着血,还要将那张用命换来的支票交给未婚妻,她为什么有种兔死狐悲的伤心?
那不是工人们的命吗?谁让上帝已经写好了他们注定的命呢?
而她是男爵小姐,是怀特太太,是金丝笼里衣食无忧的美丽鸟雀,是人人都羡慕的好命,她凭什么不知足?凭什么还要自以为是,以为头脑多么聪明,能够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自己的命,改变他们的命?
奥黛丽用枕头捂住脸,浑身颤抖。
蓝宝石项链泛着凉意,水珠砸落在石头上。
事实上,她改良不出机器,改不了工人的命,也改不了自己的命,他们都活在世界的规则里。注定有人在云端,有人在泥潭,有人在笼子里度过一生。
她不是工人,可到头来,没什么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悲伤,耳边响起露西柔和的声音:“如果另一位诺曼小姐在场,也许她能够给出更多切实可行的建议。可是今晚很不幸,只有我见证你的脆弱。”
“亲爱的小姐,我无比确信一点,你的姐姐绝不会认为你的想法很傻。”露西眨眨眼,“退一步说,即便是傻,那又能怎么样呢?第一台蒸汽机问世以前,有谁会相信小小的机器能改变世界?玛格丽特成为第一位女爵之前,又有谁相信女性可以上阵杀敌,成为护国元勋?”
“我没有多么广博的学识,可是却记得你姐姐说过的那句话。”露西将奥黛丽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无论什么时候,请永远乐观,永远坚定。”
奥黛丽抬头:“即便我决定做个傻子?”
“是的,即便是个傻子。”露西挑眉,“一个想要改变世界,不想哈登菲尔德永远笼罩在灰霾之下的傻子。”
她顿了顿,再次抱住奥黛丽,“我确信,世界需要更多这样的傻子。”
第57章
一夜过去, 清晨的阳光再次洒向窗台。
奥黛丽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肿胀的眼睛,人还完全清醒。
露西推着衣服架子走进来, 微笑打招呼:“早安, 太太,睡得好吗?”
和露西谈完心, 做了一晚上的梦,奥黛丽其实休息得并不好,但是她在梦里研究出了新型纺织机, 还上了各大报纸头条,成为锡兰公国炙手可热的发明家。
所以刚睁开眼,乐观的诺曼小姐就把昨晚的郁闷全忘了。
“好极了!我做了一个很棒的梦!”她兴奋地跳下床,把梦里想到的细节全都记下来。
当然, 真实世界没有上帝梦中赐予神力的故事, 经过仔细检查, 毫无意外, 纸上都是没有逻辑的梦话。
奥黛丽盯着纸张,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真是傻透了, 不由得笑出声。
虽然没有奇迹降临,但这个梦境就像是冥冥之中的预兆,预示她一定可以成功!
露西看着重新焕发活力的奥黛丽, 欣慰地松了口气。
赫尔曼的办事效率很高,昨晚答应的事, 第二天就兑现。
奥黛丽刚下楼, 就发现莫尔一家已经到了。
又是上次那样殷勤的架势,但这次不止莫尔太太一个人。
莫尔先生当先摘帽颔首,微笑道:“日安, 怀特太太。怀特先生说您想要参观鄙人的机器,今天我们特意准备了马车来接您。”
门外,金光闪闪、充满豪华气息的四驾马车正等候在那。
奥黛丽愣住,她以为赫尔曼只是和别人打个招呼,约好时间她再自己过去,没想到这么兴师动众。
运用新学会的社交技能寒暄一番,奥黛丽没耽误时间,直接上了车。
“听说怀特太太对设计手工、机器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莫尔先生笑眯眯道,“真不愧是出身良好的小姐,连爱好都和普通的女士不一样!”
奥黛丽听出了他的奉承,笑了笑,随意应付几句就和莫尔太太聊起天来。
比起莫尔先生,她和莫尔太太更有交情。
一来二去,莫尔先生插不进话,就识趣地把主场让给妻子,自己笑眯眯地找借口去另一辆车。
等丈夫一走,莫尔太太立刻夸张道:“噢,可算有莫尔先生说不上话的场合了。我说太太们打交道又不需要他来,可他偏要掺和。希望您没有介意。”
经过母亲的集训,现在奥黛丽偶尔能听懂弦外之音,莫尔太太看似在骂丈夫,实则是打圆场,挽回她对莫尔家的印象分。
“没关系,莫尔太太。”
奥黛丽嘴上这么说,心里大概明白,她以为的深入工厂观摩机器,又要变成一场小型太太社交茶话会。
赫尔曼很忙,不可能事事料理周全。她要研究改良机器的事情还处于保密状态,不可能在未成功前透露。所以接到信的莫尔先生会错意,只当是贵族太太的另类兴趣。
到了莫尔家,看见一屋子盛装华服的女士和精致点心,奥黛丽就知道没料错。
“怀特太太,别着急,您期待的东西很快就到。”莫尔太太和蔼地邀请奥黛丽坐下,又招呼女仆上茶。
周围一圈太太都是平时经常来往,有求于怀特家族的,一看到莫尔太太的邀约,都欣然前往,也不管请柬上写的是什么。
因此,当四个男仆抬着莫尔工厂的纺织机上来的时候,众太太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