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怀里的呼吸再次均匀,赫尔曼睁开眼,神情揶揄,没有半点病号的样子。
第63章
查尔斯发现雇主先生最近有点不对劲。
比如, 不到深夜不下班的加班狂魔现在每天迟到早退,问起来就说是养病,每天要按时和家人吃饭。又比如, 在助理们面前可以一口气说出各种长难句进行嘲讽的毒舌鬼, 等怀特太太来嘘寒问暖,他就立刻虚弱。
冷眼旁观多日的查尔斯, 终于确信虽然屋外大雪纷飞,但某人的春天已经来临。
“噢!怀特先生,请相信我很不愿意做扰乱幸福气氛的人, 可是老布鲁森已经登门第三次了。”查尔斯无奈地摸了摸秃头,“如果我再用您生病的借口搪塞,恐怕他的血管就要气爆。为了确保我们不会摊上这桩人命官司,您还是暂且忘记病号的身份, 先应付目前的麻烦吧。”
办公室里, 赫尔曼气定神闲地摩挲着座椅扶手, “让他进来。”
查尔斯颔首, 但没有立刻退出去, “出于私人感情, 容我提醒一句,现在全行业都在为工人运动焦头烂额,您上周还闹出了跳河救人的大阵仗, 实在不宜露出太舒适的表情,那会让不幸的人非常怨愤。”
“哦。”赫尔曼漫不经心抬眸, “他们高不高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还是你觉得我必须和老布鲁森统一战线?”
查尔斯耸肩:“如果您愿意的话, 那再好不过。”
“是的,可惜我没有哄人的兴趣。”赫尔曼淡淡道。
“好吧,是我多此一举。”
查尔斯挑眉, 明白了雇主的意思,不再多言,径直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理查德·布鲁森气冲冲出现,小老头仿佛老了十岁,这次连烟斗都忘了带。
“赫尔曼,你什么意思?这是准备站在所有商人的对立面了吗?”他狠狠拍桌,手指底下压着一张报纸。
在其他资本家还在暴力压制工人时,报纸上已经大肆刊登怀特夫妇勇救落水者的新闻,还详细说明怀特工厂捐助物资,帮助工人过冬等等。
短短一周,舆论迅速发酵。怀特一跃成为最受工人敬爱的老板,布鲁森之流则被评论家们臭骂得狗血淋头。
现在相当于怀特踩着所有人上位,博得大众好感,扩大知名度。
赫尔曼面对质问,依然面容平静,他捻起报纸笑道:“理查德,这不是你逼我这么做的吗?”
“真可笑!我什么时候逼过你?你可是商人领袖,现在却率先背叛同盟,向工人示好?你这是把我们当垫脚石!”布鲁森愤愤指责。
赫尔曼嗤笑,忽然拍了拍手。
四五个壮汉保镖押着三个人走进办公室,赫然是那天带头闹事的红发瘦高个,和两个大胡子。
布鲁森脸色一变,眼神游移:“他们是谁?你把人带到我面前是什么意思?”
赫尔曼鼓掌:“老布鲁森,你真该去迪兰芬大剧院当男主角。即便证据确凿,也还坚持着演员的信念。”
壮汉一把扯下两个大胡子的帽子,连带着遮住大半张脸的胡子也被揪掉,露出两张熟悉的脸——被怀特工厂解雇的皮特和他的外甥。
两个人暴露真面目,哆哆嗦嗦求饶:“怀特先生,一切都是理查德·布鲁森指使我们干的!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
“老头!快救我!这家伙想要我坐牢!你敢不管,我就把你的事全都抖落出去!”
红发瘦高个儿倒的确是赫斯兰人,可他不是什么工人运动的指挥,而是布鲁森雇来的地痞流氓。
赫尔曼当天就察觉不对劲,暗中吩咐人趁乱将这三个家伙绑住带走,经过数天审讯,他们终于交代了幕后真凶。
“还要继续辩解吗?布鲁森先生?”赫尔曼好整以暇,仰靠着椅背,“你派人煽动工人起义,想逼我动用武力,从而沦为第一个被大众抨击的反面人物。这样一来,哪怕我后续想挽救名声,缓和与工人的关系,也全没有希望了。”
布鲁森面孔扭曲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哼,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管事情是如何发生,你作为商人应该与同伴团结一致,抵抗罢工浪潮。而你现在已经向他们屈膝,说什么都没用!”
“赫尔曼,很遗憾。”布鲁森拿出一封信,得意洋洋,“忘了告诉你,商会一致决定罢免你的首席之位,如果你还想在锡兰混下去,那就认清现实,听从我的安排。”
理查德终于开门见山,演都不演了。
他故意找人挑起事端,就是想让赫尔曼进退两难。
如果和工人发生矛盾,那么怀特就是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领头羊,布鲁森再出面施行怀柔政策,博得社会好感,顺理成章上位。
如果像现在这样,赫尔曼决定帮助工人,那么其他商人就会被t谴责,将怀特视为背叛者,商人同盟破裂。而布鲁森仍然受益,他可以代替怀特再次成为行首。
处心积虑这么久,终于能够东山再起,理查德哪里还忍得住得意。
可是,赫尔曼并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淡定冷笑:“老布鲁森,我应该提醒过你,太早下定论可不是好习惯。”
“什么意思?”
迎着布鲁森逐渐凝重的目光,房门再次打开。
这次进来的是莫尔先生。
他先对布鲁森摘帽颔首,而后恭敬站到赫尔曼身边:“怀特先生,哈登菲尔德超过半数的工厂主,托我向您请愿,他们想要遵从您的意志,与工人进行谈判。”
理查德愣住,“莫尔!你在说什么?!昨天他们才举手表决,投票罢免赫尔曼,你也在现场,你现在……”
“布鲁森先生。”莫尔打断道,“商人只看利益,这是心照不宣的原则。我们很多人全副身家都投入在工厂里,没有充足的资金和工人硬抗到底。您答应的援助款迟迟没有到账,可就在今早,怀特先生却答应给予我们周转资金!”
布鲁森:“你……你们这群目光短浅的蠢货!用你生锈的大脑算算,赫尔曼答应工人的条件,就意味着成本翻倍!你们一旦也同意那些福利政策,未来将有无穷无尽的支出!”
“别忘了,我们都要给教会上缴赎罪金,他从哪里拿出这些钱?!又怎么能借给你们周转?!”
老头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可是莫尔始终平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布鲁森先生,这轮不到您操心,各走各的路吧,看谁能支撑到最后。”
理查德惊疑不定,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仿佛想看穿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可是想半天也想不出来,在这样必输的死局里,从哪里找到转机?
莫尔是个十足的生意人,看不到现金绝不会倒戈。
那么这就意味着赫尔曼真的签订了援助协议,还给出了真金白银,再次拉拢半数商人。
但钱从哪里来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真是不痛不痒就能拿出来,他们也不用绞尽脑汁搞什么商人联盟,对抗工人罢工。
布鲁森没少花费心思研究怀特的账务,算来算去,除非……他微眯眼。
——怀特不想再给教会支付赎罪金。
这部分资金完全能够抵扣工人福利支出,还有富余。
赫尔曼感受到布鲁森的视线,他不闪不避,与之对视。
布鲁森一改刚才的愤怒,脸上浮现笑容,嘲弄道:“赫尔曼,我明白你在算计什么,但是不得不说,这可是个昏招。”
赫尔曼看了看时间,嗤笑道:“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回家吃晚饭了。”
“……”布鲁森咬牙切齿:“我在和你谈生意场的大事,你说你要回去吃饭?有什么饭这么重要?!”
赫尔曼起身整理衣摆,漫不经心道:“跟你这种没妻子的人说不明白。”
丧偶多年的布鲁森感觉自己被扇了一巴掌:“??”
莫尔和几个壮汉领着人识趣地退下。
只有老头还咽不下这口气,瞪着赫尔曼道:“小子,我等着你栽跟头。省掉给教会的进贡,就是自断生路。一旦他们收回技术授权,我看你能强撑到什么时候!”
“是吗?我也想看看,你给那群贪得无厌的拥趸开了多少空头支票,又能抵抗到什么时候?”赫尔曼淡淡回击,“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老头。”
布鲁森气冲冲离去。
回去的马车上,查尔斯欲言又止:“先生,布鲁森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他的确猜对了。我们现在将教会的税款挪给了工人福利,还答应借款给莫尔他们,稳住局势。但……恐怕撑不了太久。”
“离圣曜节还有二十天,秘密技术研究基地那边也还没出结果,一旦我们拖欠了今年的赎罪金,所有机械使用权都将被收回。”查尔斯忧心忡忡,头发又掉了几根,“到时候,工厂面临停摆,银行也没有信心给我们贷款周转,跟随您的商人恐怕也会倒戈。”
简而言之,全完蛋。
“噢,怀特先生!虽然我也很同情工人,但站在自私的角度想,如果你没有答应福利制度,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查尔斯越想越绝望,叹了一口气道,“真希望您不是因为跳进河里脑袋进水,或者耳根子软,听信怀特太太的话,决心做个好人!”
赫尔曼缓缓睁开眼:“我也希望你别再用你的脚趾或者门牙思考问题。”
查尔斯:“……”
“布鲁森这个蠢货想借此机会扳倒我,可是他预估错了一件事。”赫尔曼面无表情,“蝼蚁一旦团结一致,足以撼动根深蒂固的大树。”
“是的,我大可选择加入商人联盟,无非是把行首之位让给布鲁森,不会冒现在这么大的风险。”赫尔曼摩挲手杖,“可我更想看看蝼蚁的威力,毕竟那也是我曾经走过的路,多么富有挑战不是吗?”
他并不在意站哪边的队,他只是喜欢一切高难度的冒险。尤其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失败,那样的绝地反击才精彩绝伦。
更何况,现在看似凶险,实则都在掌握之中,还称不上多么严峻。
听完赫尔曼的话,查尔斯眼神古怪,“噢,也许吧,但我坚持认为您有一半的可能是听信了枕边风。”
如果是以前,老查尔斯这个时候就会收到辞退或者降薪威胁,可是现在,他却看见赫尔曼淡定的眼神:“唔,是又怎么样?”
查尔斯瞪大眼睛,心想真得找个吉普赛人给雇主看看。
当事人赫尔曼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和他抱有同样看法的还有怀特太太。
这几天,奥黛丽被葛丽泰强制要求养病,不许出门,于是日常活动就变成了钻研厨艺,餐桌上时常出现不重样的黑暗料理。
葛丽泰连吃了几天,实在撑不住。只有赫尔曼还准点出现,并给出中肯的赞美。
“怎么样?我今天有进步吗?”奥黛丽端出黑乎乎的可丽饼,满脸期待。
赫尔曼啃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很好,酥中带脆,就是甜度把握得不够精准,不过比起昨天的要美味很多。”
忠实女仆露西暗暗感叹,自己已经被男主人比下去了。
这种把假话说得带几分真,还每天变换着花样夸人的本事,真令人佩服。
奥黛丽显然当真了,“我果然有厨艺天赋!”
仆人们默默低头:是的,三天烧了两次厨房,非凡的天赋。
晚餐结束,葛丽泰才小心翼翼地露面,尽量显得很自然,不让奥黛丽想起自己没有品尝她的可丽饼。
“亲爱的,我刚和简妮写信说起你的病情,如果恢复得好,那么你可以回洛森郡过圣曜节。”葛丽泰笑着拉过奥黛丽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但愿这个消息能够让你好得更快。”
“真的吗?”奥黛丽眼睛一亮。
“当然。”
向来吃完饭就不见踪影的赫尔曼,此刻却陪着两位女士坐在花厅里,手里揉着帕比的脑袋。
听见葛丽泰的话,他的动作停顿片刻。
奥黛丽又想了想,笑道:“不行,我走了的话,肯特郡这边的社交舞会岂不是没有怀特太太的参与?而且我爸爸妈妈每年的圣曜节都很忙,他们要慰问佃农,安排仆人接待宾客等等,我还不如留在这里陪你们。”
赫尔曼表情一松,继续摩挲着帕比的毛。
“噢,生病的孩子不用这么懂事。”葛丽泰一脸疼惜。
她看得出来奥黛丽想念家人,但为了让他们放心,才说出这些宽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