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溶月冷笑:“方才果然是在狡辩,没有说谎世子慌什么?”
薄唇轻启,秦津刚想开口,身后传来“咚咚”两道短促的敲门声,姬甸懒洋洋的声音随之响起:“两位,方便我此刻进来吗?天色暗了,蚊虫也多了,再被咬下去我就成一具干尸了。”
姬甸已经到门前了,薛溶月也不能真的让人在门外久等。
愤愤地瞪了一眼秦津,薛溶月表明事后再战的态度,开口回道:“门没有上锁。”
姬甸推门走进来:“屋里这么暗,你俩也不知道点个蜡烛,吵得还真是投入。”
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的几盏蜡烛点燃,亮起的火光顿时驱散屋内的昏暗,姬甸转身坐下,看着薛溶月懒懒说道:“薛娘子,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并非有意偷听你俩谈话,只是站在门前,你俩的声音一直往我耳朵里钻,想不听都难。”不待薛溶月开口,他继续说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两位可否为我解惑?”
薛溶月向来知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毫不犹豫拒绝道:“有事不明就回去多思多想,变聪明一些,憋着吧。”
姬甸从善如流:“既然两位愿意,那我就斗胆问了——”
“你们两个不是势同水火的仇敌吗,平日里赴宴主人家都提防着,不敢让你俩碰面。既然如此,你们两个是通过什么样的契机演变成如今这样?”
“我寻思着往常你俩不对彼此出手,都已经能够称得上和睦二字,只是未曾言明知晓你会来临县,怎么就算有事隐瞒了?还不依不饶逼问,你俩是这个关系吗就故交上了?!”
薛溶月上下打量一眼姬甸:“姬郎君确实更胜一筹,不论远观还是近看,已与那群山匪无异,看来是天赋异禀,天生像是当山匪的人。”
姬甸嘴角一抽,面无表情感谢:“薛娘子谬赞了。”
薛溶月气定神闲,四两拨千斤道:“我虽不知姬郎君为何如此义愤填膺,但还是那句话,想不明白就更应该比旁人更加多思多想,笨鸟先飞,若一直愚笨下去,日后想不明白的事可还多着呢。”
姬甸向来口齿比不上薛溶月伶俐,闻言磨了磨牙,话锋一转:“薛娘子,您之前不还披雪上山,要杀秦世子吗?还放出了狠话,如今多好的时机,不会要出尔反尔,不杀了吧?”
薛溶月面色一滞。
那时,她被净奴从悬崖边拉上来,人刚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尚且还在气头上,当着闻讯赶来的僧人香客面子上着实挂不住,就撂下了两句“不死不休”的狠话。
如今被姬甸拿来取笑,到底有些难堪。
秦津这一刻体会到,他与薛溶月针锋相对时御安长公主有多头疼了,他无奈道:“不是来商量如何从山匪窝中救出郑娘子的吗?天色已经不早了,赶紧说正事吧。”
闻言,姬甸抬眸瞪他。
女人如手足,兄弟如衣裳是吧!
方才他落入下风的时候,怎么不见秦津出来打圆场,薛溶月一沉默,他倒是学会开口说话了!
秦津当没看到,刚欲切入正题,一旁的薛溶月忽而开口:“是,我已经与秦世子握手言和了,我反悔了,不想杀他了。”
姬甸冷笑一声,刚欲反唇相讥,余光却在这时候瞥见秦津疯狂上扬的嘴角。
姬甸:“......”
他在高兴什么?
姬甸匪夷所思地望过去——
秦津感受到他的目光,掩唇咳了一声,却还不忘趁机对他挑了挑眉,一副“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她现在真的不杀我了”的模样。
可以看出,秦津已经在克制上扬的唇角,但显然是在做无用功。
姬甸:“............”
不是,他在得意什么?
他到底又在得意什么?!
薛溶月反悔不杀他了,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得意的事情吗?
姬甸觉得现在剿匪都不是第一重任了。
他必须要带秦津去道观里找真人驱驱邪了,不然谁也不知道这中邪的王八犊子会干出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抬手灌了两盏凉茶,姬甸都无法将自己从荒谬中拽出来。
他败下阵来,薛溶月也言归正传:“山上匪寇众多,又有府衙庇护,想从山上将人救出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秦津道:“若是想让郑娘子下山,还是要先点头同意那桩婚事。”
谈及正事,姬甸也没有含糊:“可是郑舒曼不愿意配合,我已经告知过她,只是假装同意蒙骗山匪,待下山后自然会将她救出,但或许是碍于名节名声,她就是不肯。”
“也可能是她不相信我,要不薛娘子你去劝劝?你俩向来情同姐妹,你既然为她千里迢迢奔赴此地,也不希望她因受困于名节名声而罔顾了性命。”
薛溶月沉默下来。
姬甸一愣,大吃一惊:“不是吧薛溶月,你不会也觉得那些虚无缥缈的名节名声能大过于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名节名声就是因人而异的枷锁,你们两个可别犯傻......”
“不是。”
薛溶月打断他未说完的话:“让她不敢点头的原因从来都不是名节名声,而是那桩婚事。”
姬甸皱起眉头,刚欲说话,便见薛溶月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廊下那盏随着夜风漂泊的灯笼,浓重的夜色下,微弱的火光就像是一叶在河面上静静飘荡,孤苦无依的落叶,打着旋,不知哪股风浪就会将它推进深渊。
她说:“我们都清楚,那不过是哄骗山匪,先将人放下山的借口,可是姬郎君有没有想过,一旦她点头,山匪一定会拿来婚契让她签字画押,并且一刻不停送她出嫁。”
秦津垂下眼睫,看着茶盏中颤起的层层波纹,已经明白过来。
姬甸依旧不解其意:“是啊,送嫁时人多事乱,正是我们出手救人的最佳时机。”
薛溶月问:“救出来之后呢?”
姬甸被问得愣住。
薛溶月说:“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穿行在临县,闹得满城皆知,即便我们将人救出来,这桩婚事就会烟消云散吗?”
姬甸不可置信道:“是,郑舒曼的外祖家居心不良,与山匪勾结想要逼婚,可我们将她救出来之后可以立即将她送回长安,有郑家伯父在,难不成她外祖家还敢追过去不成?她是郑家女,她的婚姻大事本就应由父母做主,余家怎么敢......”
话说到一半,姬甸猛然止住,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是啊,郑舒曼生母虽早逝,可生父与继室夫人尚在,婚姻大事,余家怎么敢越过他们、越过郑家去逼郑舒曼嫁人?
难道就不怕事后郑家人知晓与他们闹起来,从而一发不可收拾,牵扯出他们背后的阴谋勾当吗?
姬甸心下一颤,喉咙处不禁有些干涩。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郑家对这桩婚事心知肚明,早已默许应允,所以余家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要么,即便郑家如今并不知情,但待木已成舟后,余家有办法安抚住郑家夫妇。
或许是郑家有把柄落在余家手上,或许是利益置换,也或许是银钱官位,又或许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勾当,总之,余家能够确保郑家夫妇事后会认下这桩婚事,不会因此大动干戈。
而不论是其中哪一个可能,对于郑舒曼而言,只要她在婚书上签字画押,只要她坐上了送嫁的花轿,哪怕她能从山匪手中脱身,事后在郑余两家还有刺史的胁迫下,还是有极大的可能要嫁过去。
或者说,她一定会被嫁过去。
姬甸直到这一刻,才读懂郑舒曼的欲言又止,读懂她执拗不愿配合下的无奈痛苦。
难怪,甚至在落入匪寇之手后,她都不敢向郑家求救,因为她明白不会有人来救她。
他不知郑舒曼是何感受,可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在洞悉郑余两家的算盘下,心中都不禁涌起彻骨的寒意。
这可是骨肉血亲!
他来临县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绝对比不上余家在岑洲的根深蒂固,可即便如此,他都清楚那位与山匪狼狈为奸的刺史是何等的糟烂。
他出身于江南大族,前后三任夫人都死于非命,若非家族势强能够替他遮掩,恐怕早就因此入狱。郑舒曼根本不是被逼婚嫁人,而是愣生生被推到悬崖边,再往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而他尚且明了的事情,余家作为与刺史相交多年,牵扯颇深的门户会不清楚?可他们还是毅然决然将郑舒曼推了过去,眼睁睁看着她即将掉下悬崖。
姬甸收拢起指节:“那怎么办?山匪对于此事的耐心已经不多了,他们一定会硬来。剿匪也还不到时机,即便现在调派人手,我只怕山匪的耐心支撑不到那个时候。”
“还是要让她先点头,假意答应这桩婚事,安抚住那群山匪。”薛溶月思索片刻说道,“但不能在送嫁时动手劫人,最好能在下山时......不行,还是要想办法,在舒曼假意答应后,出现变故,让他们来不及筹备婚事。”
“而且这个变故不能出现在舒曼身上,我怕会因此激怒山匪,最好是山匪那边,或者是刺史......”
薛溶月眼前忽而一亮,连忙抬头看向秦津。
姬甸诧异:“杀了刺史?不行不行,他是至关重要的人证,必须活捉。”
薛溶月:“肯定不能杀,会打草惊蛇的,但若是刺史家中出现了变动不能举行婚事,比如白事,或者是刺史摔断了腿都可以。”
秦津沉吟片刻道:“刘牧震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只要不是身死,都不会阻碍他娶亲,白事倒是可取。”
秦津与姬甸同时想到一人:“刘牧行。”
薛溶月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是谁?”
秦津解释道:“刘牧震的亲弟弟,前不久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刘牧震为了他将岑洲的名医都请了去看诊,估计还有一口气。”
姬甸若有所思道:“那你写封信劝劝郑娘子,让她松口答应,正好我给送去。至于刘牧行,就交给你了。”
他拍了拍秦津的肩膀:“能者多劳,你去做掉他。”
秦津觑了他一眼,没有应声,而是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信的事不着急。”
薛溶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还有别的想法?”
秦津只道:“如今还是未知数,给我两日时间。”
姬甸明白过来,短促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跟着站起身来:“那我们两个先告辞了。”
薛溶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住了秦津,问他:“我若是有事找你,该怎么办?”
喉结上下轻轻一滚,秦津垂下眼,解下腰间一只不起眼的香囊递给薛溶月:“派人拿着这个香囊去方才他喝茶的那间茶楼,交给掌柜的即可。”
姬甸若有所思地来回巡视着眼前这两人,忽而出声:“送信也行哦,掌柜的不缺大德也守小节,绝对不会偷看的。”
听姬甸这么一说,薛溶月反而有些不相信,她朝姬甸勾了勾唇,对他再次进行肯定:“粗布麻衣穿在身上,姬郎君还真是一脸山匪样。”
姬甸瞪她:“不识好人心!”
直到离开薛溶月一行人落脚的小院,走进茶楼中,秦津在屏风后脱下一身描金绣鹤的锦袍,重新换上山匪穿的粗布麻衣,姬甸还在愤愤不平:“我哪里一脸山匪样子了?有眼无珠!”
他记仇,连带着秦津也攻击上了:“而且为什么光说我不说你?明明以前都是咱俩一起被她嘲讽。”
目光落在秦津换下的锦袍上,他冷笑:“也是,谁跟你一样,回回见她前还要先跑来沐浴更衣一番,广晟天天到处跑腿给你买锦袍玉冠,你也不嫌累。”
一旁的广晟暗自腹诽,这就是姬郎君的不懂之处了,要知道,人为悦己者容。
那山匪的粗布麻衣穿在身上,世子每回从山上下来还都血淋淋的,怎么能见薛娘子?
广晟朝秦津投去一抹支持的目光,世子,我懂你!
秦津慢条斯理道:“她就是嘴上不饶人,你别回回跟她呛声。”
“?”
姬甸“噌”的一声站起身来:“我跟她呛声?你现在真是阴的没边了你!”
他咬牙切齿道:“还就是嘴上不饶人,你忘了她给你膳食里面下泻药的时候了?我就纳闷了,薛溶月到底有什么能耐,从小到大都能轻而易举蛊惑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