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经过三道门,两条富丽堂皇的走廊,才终于进入议政厅。
秦驹将人带到,提醒了一句,就自己退出。
夏太后眺望这片六国地图,“政儿今日休沐,竟也不多歇歇,何苦这时候还来议政厅,让我一顿好找啊。”
嬴政闻言微微拧眉,“祖母可是去了昭阳殿?”
夏太后又不是傻子,“不曾。”
那王后生性善妒,若是去昭阳殿,只怕是她见不到王上。
“哦。”他心不在焉,仿若是放下了心。
夏太后自知王后与王上情深义重,轻易是旁人插不进去的,华阳太后失败便失败在她过于轻视王后,轻视赵系,以为她跟当初的姬长月一般善于隐忍,被她摆布。
竟然直接将人带到了王后跟前,这也太可笑了。
期望王后放人不算错,可男女之间这点事儿,说到底也是要看男人的,若是王上当真收用了谁,任凭王后闹翻了天,也毫无办法。
夏太后抛给女子一个眼神。
——“王上可是在思虑从哪一国入手为好?”
嬴政本在跟夏太后说话,忽的被这道女声引起了注意,他正眼扫了她两眼,“哦?”
女子弯起唇角屈膝,俯下纤白美丽的脖颈,“韩客拜见王上。”
夏太后笑着道,“这便是客儿,你小时我曾提过两嘴。”
“寻常女子不是习女红便是潜心于声乐,唯独这丫头奇怪,竟喜爱看各色策论与兵书,你说奇不奇怪?”
“我本不想带她过来,奈何丫头央求我,说要为王上效命,我也是被缠得无法,只好来寻王上。”
“爱看什么书全凭喜好,何来奇怪与否。”嬴政随口而言,盯着韩客问,“韩客有何高见?”
君王的目光并非没有重量,相反,裹挟着淡淡的审视,仿佛要穿破她的躯体直达她的内心深处,洞悉她的所有目的。
韩客来秦时候听说了,秦王政当权暴政,为人喜怒无常。
他征收百万民众修渠,不让他们休息,夜以继日的轮番修渠,修渠至今快五年,累死了数人。
不光如此,还行禁酒之策,一刀切,不允许平民百姓酿酒,甚至有谁公开饮酒便会被抓走服徭役,没日没夜的修渠。
百姓们不辞辛劳的种田,最后都上缴给了朝廷,日子过的艰苦。
可谁让她是韩国贵族之女,要听夏太后的话不远万里来到秦国,甚至要想方设法当他的妃子
韩客淡淡一笑,行至高台边缘,“王上,韩客的理念与秦国丞相范雎的不谋而合,那便是远交近攻。”
她指着远处的几个国家,“其中齐国、燕国距离大秦最远,可与他们交好;而韩、赵、魏居于东北方,应当率先灭之,如此一来三晋灭除,燕国与齐国有又何惧?迟早被吞并。”
“此策略之优,在于能避免同时与多国为敌,三晋灭除,大秦实力得到更大的壮大,同时也能震慑其余诸国。”
“结盟制衡、区域优先之策在韩客看来,乃是最优解。”
“结盟两国,亦能离间诸国,从内部瓦解他们的联纵,使他们无法信任彼此,再也不能合纵抗秦。”
韩客掷地有声,逻辑条理清晰,“燕国太子丹与王上自幼交好,大秦与燕国联盟轻而易举,唯独齐国,韩客还没想好要如何啃下这块硬骨头。”
听到太子丹与王上自幼交好这句,嬴政神情古怪,他甚至是夹带着一分笑意,“姬丹与寡人的确感情要好。”
韩客敏锐的察觉秦王的笑掺着几分冷意,他的心情急转直下,可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屏住了呼吸细听下文。
等了会儿,秦王也没有继续说,反而是回身打量她几眼,那目光仿若利器将人钉死在墙上,无端摄人。
韩客的后脊顷刻间漫出一层细汗,快速思考着。
秦王称呼太子丹为姬丹,连名带姓,说明他们感情其实并不好,起码在秦王这边是这样。
那她妄言他们自幼交好岂非是冒犯了秦王?
那缘何燕太子大肆宣扬自己与秦王的诸多事迹?
韩客舌头发干,宽袖下的手捏紧了,想说些什么描补,“王上——”
话刚出口便被打断:
“韩客可认识秦臣李斯?”
“李斯?”韩客的紧张与畏惧一泄而空,她一头雾水,不解其意,示意夏太后。
“看来是不认得了。”秦王摆摆手,不等夏太后说话径直打断了,“你的策略与李斯的不谋而合,若非你们不相识,寡人还当你们是父女,共用一颗脑袋。”
韩客自持韩国贵族,怎可与秦国臣子相提并论,她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王上说笑了。”
“远交近攻是个好策略。”秦王漫步,语气缓慢,“你要知晓,六国最弱者乃是韩国,寡人灭韩轻而易举,若是韩国王室知晓己国权贵之女,在大秦肆意畅谈灭韩策论该作何想呢。”
韩客心里咯噔一声,“王上,韩客……”
“你看不起李斯,自持韩国贵族,行的却是卖国之事。”
话已至此,韩客已脸色发白,情不自禁跪下。
嬴政哼笑一声,由上至下的俯视跪拜在他脚下的女子,“你的自信从何而来,凭的是你这张脸么?”
这话可谓刻薄至极,将人狠狠一通羞辱,掀翻了那层遮羞布。
韩客受辱,脸色涨红又苍白。
夏太后也是吓得够呛,连忙打圆场,“政儿何必吓唬客儿,她一心向秦,来到秦国自然就是秦人,你不能如此挤兑她,让她有何颜面活着?”
嬴政全然不理会,缓慢地笑着,眼底一片讥嘲的冷然,“你当真不认得李斯?”
秦王的脚步就在韩客的手边,她小臂隐隐颤抖,“我不认得李斯,也没见过他。”
他竟因为她说的这些,质疑起远交近攻策略的可靠性,连同自己的臣子也质疑上了。
如此多疑猜忌的君王……他分明还不曾加冠,虽然暴政,但也该稚嫩才是,这通身的威压从何而来?
明明是在笑,韩客却不敢与其对视。
不敢想传闻中的秦王后究竟是如何与他相处的,也是这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侍奉么?
“韩客当真不认得李斯,王上可派人探查韩客入秦的行迹,我甚至不知晓他长什么模样,又是哪一国人。”事到如今,韩客只能竭力自证清白,“这些策论是从秦国丞相范雎那里学来的。”
说着,她语气艰难,羞耻难当,“至于王上所言的卖国行径,只因……只因……”
“……韩客,心悦王上,一心为大秦着想。”
“心悦?”秦王笑了。
本想以策论才华吸引秦王,如今落了下乘,韩客强忍着心里的羞愤,“是。”
秦王以手中的书卷作依,抵在韩客的下巴上,迫其抬起脸来。
这本该是暧昧无比的举动,却因他并非用的自己的手指而大打折扣,他的脸庞被放大了呈现在韩客的眼前。
她第一次真切的认识到秦王有一副极好的皮囊。
他生的极高,落下一道阴影将韩客完全遮住,积威如小山愣是让人忘却他的容貌。
那高耸的鼻梁与脸庞处投影出小片阴翳,纤细浓密的眼睫低垂如灰黑色的密帘,唇角惬意的扯平,眉间透着一股上位者的疏离阴冷。
而此刻,他脸上的讥讽消退,取而代之的一抹细致的莫名,“这份心悦能为寡人换来什么?韩国机密么。”
他当真要她卖国?!
韩客的瞳孔开始震颤,倒映出秦王思索过后的恍然,“看来不能。”
夏太后面临这种状况,同样惊惧不已。
难不成秦王政忌惮富有才华的女子?怎能质疑她的策论是偷别人的?甚至是怀疑她与李斯有什么关联。
嬴政还没回秦国时,夏太后便探听到这小子生性多疑,不是很好糊弄的主,但因在秦国相处的这些日子,他足够恭敬,面上也总带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倒是不显。
如今做了秦王,他竟不遮掩了。
不,是他不需要再佩戴那张温和的面具欺骗人了。
这时,秦驹再次进来禀报,“王上,王后来了。”
韩客捏紧了衣袖,正要再狡辩几句,却见原本俯视她的秦王忽然直起了腰身,脸上的阴冷一扫而空,越过她朝着身后走去。
韩客反应不及,茫然。
他方才是笑了么?
是发自内心真的笑,而非冷笑、阴骘的笑、嘲弄的笑。
她不自觉转过身子向后看,高耸的殿门隐约能瞧见一道侧立的女子身形,光轮廓便能吸引无数人驻足。
午后的日光在她周身笼出一层绮丽的光晕,她没进来,而是扯着秦王的手轻轻晃了晃,抬起脸颊与他说话。
秦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脸颊,俯下身,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
韩客立即收回目光,心跳如鼓。
相传秦王与秦王后自小一同长大,感情亲密的不分彼此,就连夏太后带她进宫,都不敢先去昭阳殿,唯恐王后知晓了她的存在。
这些在进议政厅之前,还被韩客嗤之以鼻着,自觉为君王者岂会有真心?无非王后善妒,霸占秦王,而秦王希望赵系与韩系、楚系维持三足鼎立,给她颜面罢了。
两人影子交叠的场景不断回忆在韩客的脑海里。
她有点质疑起自己的想法了,真的是这样吗?
可暴君如秦王,当真会有心怀儿女私情的一面?
第47章 晚上想我(二合一) “今夜自己睡?”……
王后到最后也不曾进入来,只在走廊稍作停留,与秦王说了些话,带着人洋洋洒洒的离去。
韩客不敢懈怠,重新跪伏下身子,与夏太后隔空对视了一眼,夏太后的脸色不大好,也不知晓心里在想什么。
两人是如出一辙的沉重。
王后的身影消失,身后安安静静下来。
秦宫入内不得穿鞋,因此走路踩在洁净如新的地板上,寂静无声。
但韩客知晓秦王已经过来了,她听见一道绵长的叹气。
她肩颈收紧,“王上,韩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