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秘书叠好了被子,忍了又忍,还是说:“老军长,咱们交情不算深,我也不好说过火的话,但搞革命终究是惹事生非,您一世英明,还是约束着点小陈吧。”
再说:“她太激进了,会连累您和赵总工的。”
赵军对于柳秘书的看法是,她应该是申城,政治派的人。
他不会得罪申城派的,毕竟人家政治玩得好,他这种耿直性格玩不过。
他还怕哪天自己死了,申城派要打击报复赵凌成。
而虽然刚才祁嘉礼走的时候,甚至往地上唾了口唾沫来鄙视他,就好像他跟这位柳秘书之间有什么暧昧似的。
但赵军真没有,他也只想打一场胜仗。
因为只有那样,人民群众才有时间专心搞生产。
他想他的小孙孙一辈的孩子们,都能一生吃得饱,不挨饿。
他都不敢想顿顿吃油馍,只希望以后的孩子们,能顿顿都吃白面大馍头。
不过陈棉棉她到底是要干嘛呢,祁嘉礼为什么要支持她?
赵军正想着,直觉身后有些不对,蓦然回头,顿时笑了满脸褶子:“妞妞?”
一个小奶娃娃,被她爸爸的大棉袄裹着,只露出个小脸蛋儿。
他一回头,她两只小手贴上了玻璃。
赵军拍窗玻璃:“凌成,孩子没有手套吗,给她戴手套啊。”
妞妞的装备里没有手套,小手都冻红了。
赵军个头高,妞妞在低的地方,老爷子一弯腰,索性跪到了地上。
看了半晌,他回看柳秘书:“你应该没见过这么漂亮,干净的小孩子儿吧?”
媳妇儿在外面斗人闹革命,赵凌成收拾闺女。
在招待所没有条件洗澡,但妞妞的小手小脚,胳膊腿儿都洗的干净净的。
她垫的不是尿裤,而是个粉红色的布质尿兜兜。
柳秘书也得承认,这小妞妞在如今的河西,还真是独一份的,干净又漂亮。
妞妞其实不是很活跃,因为她要找的是那帮黑爷爷。
她喜欢他们身上炕加黄土和汗水交织在一起的,那股浑厚的瞎瞎味儿。
爸爸终于抱她出门了,可窗户里是个高大的,干净的爷爷,她就不是很喜欢。
不过从六个月开始,小婴儿就会喜欢上蹬脚和跳跳。
所以赵凌成才往窗台上一放,她两条腿就跟带弹簧似的跃了起来。
而且随着赵军伸手要抱,她嗖的翘起了小脚丫。
肉嘟嘟的小脚丫,穿的是羊毛袜,外面套着小布鞋。
那鞋袜一看就是姜霞做的,小小一丢丢,可爱的叫人心都要化了。
还有什么事能比逗小孩理好玩的呢?
小小一点人儿,她把脚丫丫翘的高高的,在窗户上划来划去。
赵军简直肉麻,去亲那小jio丫:“唔,好香香啊。”
但妞妞突然定目,安静了。
赵军于是也安静,想看小妞儿要干嘛,总不会要给他表演个翻筋斗吧。
事实上,当孩子静悄悄,就是要作妖了。
赵凌成要撤回已经来不及了,小丫头呲已经贴上玻璃,还舔了一大口。
等爸爸撤回来时,小嘴巴上全是土。
她爸哪里能忍啊,立刻抱着回房间,洗脸,洗嘴巴去了。
赵军望着玻璃上孩子留的口水印儿,笑容还在,心里已然失落。
那可爱的小妞儿,只要看到,他就觉得,那是他妹妹终于吃饱了的一辈子。
可她一离开他就又要忧心,怕她将来还会饿肚子。
柳秘书搀他起来,坐到凳子上,并问:“老军长,您还打算待多久?”
赵军回过神来,问:“你是想现在就病退?”
柳秘书再把药递过来:“既然陪您一场,当然就是送您回首都之后了。”
他们俩之间隐秘的默契是,要一起搞祁嘉礼。
柳秘书这样说,其实是在催赵军,让他下定决心,尽早行事。
政治派的人,也都在等着祁嘉礼低头呢。
赵军依然未语,祁嘉礼对于陈棉棉的赏识让他非常意外,他也需要知道原因。
吵架,打架多累啊,他还想跟他的老战友好好聊聊,叙叙旧呢。
顿了片刻,他说:“中午就吃剩的馍,晚饭我要吃苦荞面棒棒,不要放油放葱花,胡麻油太珍贵了,我吃了也不消化,不要放,一碗普通的酸杂面棒棒加一勺咸韭菜就好,我这种老人家,不爱吃好的,爱吃苦,你能理解吧。”
领导很难伺候的,杨书记顿顿羊肉,就得柳秘书去搞。
赵军倒不吃好的,顿顿要吃杂粮,但明明甜荞更香,他却非要吃苦荞。
柳秘书去搞饭了,赵军穿好大衣,戴好口罩围上厚厚的围巾,把半块油馍揣手里,拄着拐仗出门来了。
甫一出来,他碰上赵凌成,就站在房门口。
他低头一看:“你怎么又把妞儿抱出来了,我,咳咳,我……”
妞妞也戴着口罩呢,而且赵凌成也把她捂在衣服里。
还有就是,要真传染,昨晚她就该发烧了。
不得不说,进口的奶粉就是好。
妞妞比同月龄的孩子体格大,腿脚硬,抵抗力也很好。
再就是,陈棉棉的意思是,让赵凌成跟老爷子讲讲她的工作情况,让他心里有个底就好。
但赵凌成觉得,于其解释,倒不如让老爷子亲眼看看。
他媳妇儿,他自己都害怕。
因为她在有些方面甚至能超过他母亲,林蕴。
可她做的事,要是他爸赵勇活着,都要热泪盈眶的。
因为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赵勇以为的,年轻时代林蕴的理想。
赵勇也是为了虚幻中的,那个美好的女人而死的。
赵凌成也一样,他常常觉得不真实,也常觉得怀疑,但事实又让他不得不相信。
……
从招待所后面,澡堂子穿过去就能到家属区,这是抄近道,但也得走三百多米才能到。
赵军拄着拐杖,怕吵醒正在她爸怀里蜷着,睡的香甜的小婴儿,尽量轻咳。
他怀里那大半张油饼,是他想带给祁嘉礼的。
那么香的油饼,赵军头一回吃,还是在解放前,地主家生了大胖孙子后赏的。
父母只让他妹妹尝了指甲盖大的一块,剩下的全是他的。
他们还好心撒谎,说他们都吃过了,吃得很饱,他于是当着妹妹的面,大口的嚼着油饼。
油饼是真香啊,咸,甜,油,酥,松软绵香。
赵军以为赵凌成是要带他去找陈棉棉,也并不知道她和祁嘉礼在一起。
一边走着,他就在想,这都到煤渣场了,他走路太累,就让搀着他的小勤务兵把馍送过去吧。
赵凌成看他止步,以为他走不动了,指防空洞,对勤务兵说:“小马,你背着他。”
勤务兵想背,但赵军不要:“我自己能走,你们小心点,别碰了我的馍。”
馍掉渣渣了,掉地上,他捡起来吹一吹,吃掉了。
他边走边张望煤渣堆,却只见有两三个老右派在捡煤球,仔细看,祁嘉礼并不在其中。
那么香的油馍,如果不是他想送祁嘉礼,他是不会答应柳秘书做的。
在妹妹被卖掉后,他也有了罪恶感,觉得自己不配吃好东西。
深一脚浅一脚的,他被小勤务兵架进了防空洞。
才一进去,他就有点被惊到,因为他听到祁嘉礼的声音,还格外响亮。
他在说:“水利怎么就不重要啦,咱们要改变的,就是大西北靠天吃饭的现状,引水利搞灌溉,这个是基石!”
另外还有个人,听着是原来的农业部长,老俞。
对了,他的外号就叫老苏修。
他说:“扯什么呀你们,先讲农业种植啊,麦种得换,现在的麦种不抗旱,它就不适合西北,咱们还得搞套种,套种才能实现细粮增产,彻底迭代掉有毒的箭舌碗豆,玉米垄里配黄豆,齐种齐收还能防野草,小陈,你听我的,先写这个。”
祁嘉礼又说:“不对,先写水利,水利工程必须大搞,而且要长期搞,先写它。”
一帮老右派,他们在这儿大声密谋什么呢?
但紧接着又是陈棉棉的声音。
她说:“这些都很重要,但是咱们能不能一个个来,祁老,你先到一边去,俞老,您来讲,您认为哪个麦种更适合咱大西北,黄豆套玉米真的可行吗,可行我就写了。”
赵军回看赵凌成,两眼的不可置信。
什么水利,套种,听起来全是农业知识。
他的孙媳妇带着一帮老右派,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是了,她刚才一手漂亮的夺权,把地委书记给软禁起来了。
她还架了个看起来不怎么有官相的妇女要让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