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棉棉还在追着喊:“城里也有羊,小心它们抵你。”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曾风进了城,双手都得捂着屁股。
陈棉棉回头说:“走吧,咱该去农场了。”
因为只有三天,几位领导带只带着铺盖,干粮都没带。
大家也都表现的很积极,只有赵凌成抱着妞妞,脑海中疯狂纠结。
他愿意支持陈棉棉的工作,更想让舅舅看看他的女儿。
但太阳太烈,秋风又猛,他怕女儿白嫩嫩的脸颊要生两坨高原红。
他用口罩围巾捂着女儿,只放两只葡萄大的眼睛在外。
再想想农场那散发着粪臭味的拖拉机,紧紧环着女儿,他心里格外愧疚。
几个月的奶奶娃,跟着父母,吃的这叫啥苦。
但甫一出站,最先愣住的也是他。
张主任笑着说:“天啦,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拖拉机。”
红旗农场只有四个民兵,还全是陈棉棉收拾过的。
他们接到任务,听说有人下放,又收到陈棉棉的电报,说是她去下放。
马家兄弟手上的陈年老垢还没洗干净,但拖拉机擦的噌亮。
他俩还抢着拿行李:“欢迎到农场劳改。”
又说:“赶紧上车吧,我们可专门擦过的,干净的很呢。”
这是泉城最傻,但心眼最好的俩民兵了。
祁政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由衷对赵凌成说:“谢谢你!“
只从这俩傻大个的面相就能看出来,他们不是坏人,也不会殴打老人。
而本来马家兄弟觉得,车已经擦的够干净的了。
但妞妞突然抿巴抿巴,挣脱了口罩,露出那张怯怯的小脸蛋来。
俩人一看,同声说:“这车还得再擦擦。”
为了迎接白净的赵大哥,他们俩连夜猛刷拖拉机,把它刷的明光刺眼的。
但小婴儿的脸蛋是那么白皙,大眼睛眨巴着,拖拉机就又显得脏了。
俩兄弟脱了外套擦了又擦,这才说:“上来吧,赵哥。”
陈棉棉抱妞妞给他们看:“你们外甥女呢,打个招呼吧。”
俩兄弟齐齐扭头:“我们先,先刷个牙吧。”
他们习惯了泥垢,也没有刷牙的习惯,脏的没眼看。
但美好的人或者事物就在于,他们想抱抱妞妞,都会觉得自己该先刷个牙洗个手。
而如果所有的下放都是这样,西北会遍地南方人的。
在征得陈棉棉同意后,马继光从拖拉机下面翻出一包煮玉米:“藏着点吃。”
仨领导一人接了一棒啃一口,吃惊的说:“还是热的,好甜啊。”
马继光笑:“这叫金光棒,老品种,但味道好,我们自留的。”
又说:“坐低一点儿,背过去吃,咱们一会儿要进城,小心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陈棉棉接过玉米,剥开就咬,果然又甜又糯,香味可浓了。
入乡就要随俗,祁政委他们都缩头进车厢,抱着玉米大口啃了起来。
只有赵凌成不吃,一则他嫌马家兄弟手脏。
再则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太大,他得捂着妞妞的耳朵。
马继业开车,马继光一口大黄牙,凑在陈棉棉耳边汇报消息。
他大声说:“老头们都很听话,也很卖力,我看他们辛苦,想多申请几个民兵来帮忙他们都拒绝了,三更半夜爬起来抢收麦子,我们农场今年公粮样样第一。”
又说:“但上面说粮糠太多,大队长专门喊去,把我们骂惨啦!”
老实人当了销冠,下场就是不但没奖还要挨骂。
而且还是大队长邓西岭亲自骂。
陈棉棉侧首,在他耳边问:“你们没冲老头子们发火吧?”
拖拉机声音太大,又是逆风,马继光那口大黄牙都快贴陈棉棉耳朵上了。
他大声说:“祁老头气不过要去理论,是我拦住的。”
三更半夜起来收麦碾谷,辛辛苦苦上缴公粮,明明交的最多,却还要挨骂。
要是许大刚,回到农场就会提起鞭子抽打右派泄愤。
但马家兄弟不,他们是老实人,不妄想升职加薪,挨骂就挨骂,没所谓。
反倒祁嘉礼抱打不平,想为他们声张正义。
祁政委有点惊讶的,说:“你们说的是我叔吧,他脾气不太好,你们要多担待。”
马继光却说:“祁老头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大好人呢!”
祁政委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心说他叔最讨厌又脏又蠢的人了,脾气还坏。
但竟然跟民兵们关系搞得还不错?
陈棉棉又高声喊问:“最近咱农场去的红小兵多吗,闹事了吗?”
马继光声音更大:“去过几拨子,我们把祁老头藏起来了,就没打起来。”
最喜欢跟红小兵吵架的就是祁嘉礼,他爱抬杠。
有红小兵来,马家兄弟就会把他强行抱走,藏进玉米地或者山洞里。
别人都会装聋作哑,红小兵们骂累了也就离开了。
所以事情其实很好解决,既然无法解决矛盾,那就回避它。
打架斗殴是只要一方克制,就干不起来的。
一条大路,两边全是连成排的玉米杆,拖拉机突突突,直奔农场。
但突然,祁政委高高招手:“曾风同志,曾风?”
是曾风,骑着摩托风驰电掣,正朝着红旗农场的方向而去。
不一会马继光也大叫:“咋来这么多民兵?”
曾风才经过不久,又是一大帮骑着自行车的民兵们疾驰而过。
全是草绿色的民兵服,自行车都快蹬冒烟了。
张主任直觉不对,突然就怒了。
他冲着陈棉棉吼:“你们这帮搞革命的,是要搞突击审问,要抓人吧?”
再吼:“要把我们抓了,基地会瘫痪的。”
王科长是个柔性,却也大声说:“知道基地瘫痪意味着什么吗,你们这是胡搞!”
看民兵唰唰经过,他们害怕陈棉棉是要把他们骗出来,强行拘押。
他们不怕被定罪,但怕基地要出事。
倒是祁政委已经悟出事情的底层逻辑了,笑着说:“没事的,放轻松。”
赵凌成不想吃土,但也说:“要审也是先审我,你们着急什么?”
拖拉机堪称超大放屁虫,声音大,味道臭,一张嘴,柴油味直往人脑子里钻。
马家兄弟其实也挺担忧,因为这会路上跑的民兵多,还有好多红小兵。
大家走的又都是红旗农场方向,像是要搞批判大会似的。
加大油门突突突,他们也抓紧跑,要不然,怕没人护着,那帮小老头要挨打。
几个领导也提心吊胆的,都没有心情欣赏沿途的好风光。
但还好,直到劳改农场都无事发生。
车停在宽敞的打麦场上,所有人齐声感叹:“漂亮!”
他们夸的是一个用玉米垒成的,一人高的,金黄色的大玉米仓。
仓里是满满的,剥干净了外皮的玉米棒。
麦场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上面挂的玉米又肥又大,绽着金黄的米粒。
抬头就是皑皑白雪的祁连山,好一派温馨又丰收的美景。
祁政委急着找叔叔,悄悄绕过麦场进了院子。
见屋子里没有人,他心里咯噔一声。
太久不通音讯,他只怕他叔叔已经死了,他都哽噎了。
但只听一声延安,他回头,却见脏兮兮的马继光背着他叔,就在院门上。
祁政委抓起叔叔粗糙的双手看了片刻,问:“要我帮你干些啥?”
祁嘉礼气呼呼的:“你也被下放啦?”
祁政委笑着竖三根指头:“只有三天,想干啥您尽管说。”
来探亲的啊,那没事了。
祁嘉礼给侄子套个筐:“正愁没人干活呢,赶紧的。”
又说:“要待三天的话,一鼓作气,帮我们把土豆也全挖了。”
张主任和王科长有样学样,也背上筐,真的是干农活呀,他们可以的。
青纱帐美,青纱帐浪,青帐里能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