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妇人已经上了些年纪,两鬓斑白,身穿赭石与秋香色相间的宽袖短襦,眼神温润专注,周身沉淀着沉稳气度。
另一位大概四十出头,竟是一位身着素色僧衣的比丘尼。她面容清瘦,头上不见青丝,目光澄澈而宁静,更衬得有几分脱俗。
宋五嫂有些疑惑,出声问道:“这两位是……?”
这个穿着,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被路晓琪召唤来的新人。不过,为什么会带到她这里来?
路晓琪含笑道:“五嫂子,介绍你认识一下,这位,”她指向年纪更大的妇人,“是膳祖,唐朝人。而这一位道长,是梵正法师!”
宋五嫂开酒楼的人,虽然疑惑但也第一时间漾起笑容:“欢迎……”后半句还没说,忽然心里激灵了一下。
等等等等……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瞬间睁大了。
膳祖,梵正……这两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宋五嫂这样自学成才的人,其实对于行业内自古至今的大人物,除了彭祖、易牙这样祖师爷级别的熟悉之外,其他人她都不怎么认得。
但是膳祖,她知道啊!
这位据说是唐代宰相的私厨,不仅厨艺了得,而且还开创了女厨师的先河,被誉为“厨房膳食之祖”!
梵正她也听过!
在宋五嫂刚开始学厨并且还小有名气之时,曾有一些自诩风雅的文人墨客来她这小店尝鲜。他们吃得满意了,也会摇头晃脑地评点几句。
有人曾抚掌称赞:“宋嫂这一手鱼羹,鲜美醇厚,烟火气足,颇有古风,依我看,竟有几分唐代那位膳祖的遗韵!”
因为这个,宋五嫂记住了膳祖,后来还专门去请教了读书人,知道了膳祖的事迹,对此心向往之。
而梵正……当时也有写读书人,在酒足饭饱后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惋惜叹道:“虽则美味,但终是市井之味,野趣有余,清雅不足。比起传说中的比丘尼梵正,终究是差了几分意思。”
于是,宋五嫂又去了解了那位梵正,知道她是个尼姑,擅长以菜作画,诗情画意。
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两位只存在于传说和文人闲聊中的祖师级人物,会如此真实地、跨越时空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宋五嫂方才漾起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简直有了几分手足无措,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竟然是两位大家大驾光临!这真的是……让我这个小鱼馆蓬荜生辉!”
膳祖温和一笑:“掌柜客气了。”
梵正法师微微颔首,声音清静平和:“阿弥陀佛,是我们打扰了。”
路晓琪抿起微笑,将宋五嫂拉到自己身边坐:“五嫂子坐这里,我刚刚抽出卡来,就过来你这儿了。”
她这次抽出了四个人,除了膳祖和梵正之外,还有另外两位是R卡,一位金银匠,一位织工,已经由苏隽带去安置了。而她亲自带着膳祖和梵正来找宋五嫂。按照惯例,新人一般会交给同领域的前辈们带着。
在历史上,膳祖和梵正是宋五嫂的前辈,但在现代,宋五嫂却是先来者。
说实话,路晓琪没想到能一次性抽出了两张厨师卡,而且还都是SR!
她都不敢想象到时候清河古镇里的饭会有多好吃!
路晓琪:“我想着她们这段时间可以先休息一下,适应适应,然后再看看可以做些什么……”
虽然膳祖与梵正都表示立刻就可以开工,但她还是不能那么周扒皮的。
宋五嫂已经从一开始的惊愕中醒过来了,爽朗笑道:“那自然,随时欢迎两位前辈来我这儿转悠转悠,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她是个很热心的人,立刻和苏隽打电话让他把两人的住处安排得离自己近一点儿。
看到她的态度,膳祖与梵正这两个初来乍到的,也放松了下来。
看来,这位宋五嫂并不难相处。
几人聊了聊,算是熟悉了一下,然后路晓琪和宋五嫂带着两人回了四号区,安置下来暂且不提。
待到只剩下她和宋五嫂之后,路晓琪挽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用头去蹭了蹭她:“五嫂子,我还是最爱你的。”
宋五嫂失笑,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
她正色说:“小路,你别担心我会有其他情绪,实际上能有同行过来,而且还是女的,我高兴得很。”
路晓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宋五嫂用力揽了一下她的肩:“当时那么多人都和我说,女人当酒楼的厨子是出不了头的,还是乖乖在后院的灶房里待着吧。我还就不信了,凭什么那么多人家,包括大户人家都是厨娘在做饭,可女人却偏偏不能做到名扬天下的大厨呢?我还真不信这个邪!
“后来,我就知道了膳祖,知道了梵正,知道了刘娘子……后来更是知道了原来后世流传的古代十大名厨里,女人就占了六席!”
一定程度上来讲,如果不是她知道了这些人,可能在这条路上她不会坚持那么久。
“当然了。”宋五嫂抿了抿嘴,想起往事有些不好意思,她将自己的食客夸赞梵正而认为自己的菜赶不上梵正清雅的事情告诉了路晓琪。
路晓琪看她现在的表情很释然,因为问得也很轻松:“那你是怎么想通的?”
“一开始也觉得很自卑,觉得自己的菜虽然好吃,可能真上不了台面。”宋五嫂叹口气,“可能还有些不甘……不过,”她眼里泛起笑意,“后来生意越来越好,就想通了!”
什么清雅啊意境啊,都比不上真金白银的收入足够抚慰人心。
路晓琪一愣,哈哈哈笑起来:“还真是!”
这就是她喜欢宋五嫂的原因呀,坦荡、真实、有趣。
宋五嫂:“真金白银,那代表大家就是喜欢呀,对吧?不然怎么会来了一次又一次。”
她后来明白了,自己走的是野路子,凭的是经验与手感,做的就是接地气、饱口腹的实在菜肴,那些风花雪月的文人画意,她确实不懂,也没必要硬凑上去。
不过,现在梵正来了……倒可以去请教请教?
膳祖和梵正就这样在清河古镇住了下来。她们和往常的新人一样,学习文史知识,学习新的现代知识,然后在古镇里看看新鲜。
两人都是很安静很沉稳的性格,看到一些从未见过的事物也不咋呼。
唯一一次流露出震惊神色是第一次进了宋嫂鱼馆的后厨,见到了那一整套的后厨设施和调料、食材等等。
梵正还好,膳祖看了后心痒难耐,简直就想要立刻上手体验一番。
后厨里,几位厨师和帮工虽然手上忙着备料的活儿,但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往那两位新来的、气质非凡的“参观者”身上瞟。
他们一早接到宋五嫂的通知,说今天有极其重要的客人来参观,让大家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规整有序。众人虽不明所以,但看宋五嫂那罕见的严肃劲儿,也都下意识地绷紧了弦。
整个后厨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近乎严阵以待的气氛。
不过他们没想到是两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女人……哦,也不普通,其中一个穿着僧衣,看上去像是个尼姑?
这是什么组合?
大家都打着眉眼官司,用眼神询问:“这是谁?有人知道吗?”
但得到的都是摇头或者耸肩。
没人知道这两个女人到底是谁,让宋大厨这么紧张。
膳祖的目光缓缓扫过锃亮的不锈钢灶台、整齐悬挂的各式刀具、琳琅满目的复合调味料、以及冰箱里分类储存的来自天南地北乃至海外的新鲜食材,她那沉稳的眼眸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惊叹与灼热的光芒。
这段时间她已经尝试过这里的很多美食,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物产丰饶无比,而且食物的烹饪方式似乎有了多种多样的发展和变化,和她那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
膳祖在自己老年的时候已经以授艺为主,她觉得自己的水平已经停滞很久了,但现在,她却重新拥有了当年年轻时学厨的那种热血以及新鲜感。
现在实地看到了后厨,她这颗心就跳动得更厉害了。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手指微动,那是一种厨者渴望亲手触碰、感受、驾驭的本能。
宋五嫂一直留意着她们的反应,见状立刻捕捉到了膳祖眼中那熟悉的热爱与冲动。
她心中一动,笑着上前,语气真诚而热情:“前辈,若是不嫌弃,不妨,上手试试?”
她指了指一旁预备好的齐全灶具和丰富食材。
啊啊啊,她还没吃过膳祖做的菜呢!今天是不是可以大开眼界了?!
膳祖闻言,眼中光彩大盛,礼貌性问了一句:“可以吗?”
宋五嫂:“怎么不可以?!”
她还等着吃呢,不行,待会儿还得给小路发条微信,让她也过来。好东西大家一起吃。
膳祖听她这么说,温和却坚定地点了点头:“那,便……献丑了。”
她身上的气势微微一变,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将重回故地的从容与专注。
与此同时,梵正法师的目光却被旁边台子上晾着的、刚刚出炉不久的大米发糕吸引了。那发糕蒸得极好,蓬松柔软,米香四溢,但形状就是最朴实的方块,除了嵌着的几颗红枣,再无任何装饰。
宋五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我去!怎么偏偏是这个?
她这个大米发糕,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造型可言的呀啊啊啊啊!
第119章 古法葱醋鸡与发糕……
宋五嫂看到梵正正在研究自己的大米发糕, 脸都有些发烫。
她讪笑两声,慌忙解释道:“法师见笑,我这个发糕做得, 粗陋得很, 登不上台面, 没什么造型可言的……”
旁边的厨师们都有些惊奇。
宋大厨这是咋了?居然这么谦虚。
他们哪里知道,宋五嫂是想起当年那些文人评价她“野趣有余, 清雅不足”的话, 生怕在这位以意境闻名的大家面前露了怯。
梵正却并未露出丝毫鄙夷, 她只是微微倾身, 仔细端详着那冒着热气的最纯粹的食物。她伸出手指, 极轻地碰了碰发糕温润的表面, 感受着那柔软的弹性,然后抬起眼看向一脸紧张的宋五嫂,澄澈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温和的赞赏。
“此物甚好。”她声音清静, “至简至纯,已是大道。何需雕琢?”
宋五嫂愣了一下。
梵正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她嘴角含笑,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宋施主过谦了。能将最基础的米粮做出如此饱满的生气与甜香,已是极难得的功夫。造型意境, 不过是锦上添花。食物的本味,才是根本。”
膳祖听了后也点头:“此话在理。”
她之前是权贵私厨,对于摆盘和造型也都精通,但并不认为这两者是食物的核心。
味道才是。
宋五嫂怔住了,她没想到梵正对她的大米发糕评价竟然如此之高,这是对她“野路子”最本质价值的肯定。
这一刻,她心中那道因为曾经的心结而遗留下的哼唧,似乎在梵正这平和的话语中, 悄然变得浅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