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陈。”
“陈大夫先上隔壁屋休息会儿,我上屋里看看我儿媳妇去。”
“成啊!走了好几个小时山路, 我是真累了!”话才说完陈蕴就疲倦地伸了个懒腰:“要是产妇出现宫缩就喊我。”
“你放心。”女人冲坐在堂屋门口切猪草的憔悴女人抬了抬手:“翠云, 你带陈大夫上隔壁屋休息会儿。”
“是, 娘!”
女人丢下柴刀站起来,脸上木讷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诧色还是没能逃过陈蕴目光。
中年男人跟了上来。
“陈大夫是哪人?”
“我丈夫是北城人,我现在也算是北城人。”
“难怪听陈大夫的口音不像地道北城人, 原来是户口跟着丈夫去了北城……”男人目光从陈蕴白大褂袖口下一闪而过的表带上划过, 咧嘴笑出口大白牙:“陈大夫爱人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丈夫在公安局工作,和我公公一个单位。”
男人的眼皮微微抽动,嘴角笑容不由僵硬了几分:“陈大夫好福气,这是嫁进了公安家庭啊!”
“就外头人看着光鲜,干公安的逢年过节都在外边忙活。”陈蕴抬起手, 彻底将手表了出来:“我爱人那边亲戚全是干公安的,连吃个年夜饭都凑不全乎。”
男人嘴唇颤动,就在跨进门槛的下一瞬停了下来。
他对公安这两个字的恐惧不仅体现在表情上,身体自动远离几乎是本能。
“翠云安置陈大夫,我一个男同志再进去不方便。”男人站在门外,狠厉的目光看向憔悴女人。
女人缩了缩肩膀,畏畏缩缩地转过头去继续带路。
这家人把陈蕴安排在了第二间正房休息。
屋里到处都落着厚厚的灰尘,窗子已经从外边被钉死,陈蕴观察一圈后选了个还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坐下。
“呜呜……呜呜……”
憔悴女人伸出手指了指床,又转身指向水盆,呜呜声仿佛生锈的琴弦般干涩刺耳。
女人是个哑巴……
陈蕴笑着点点头:“那就谢谢嫂子,我还真想躺会儿。”
女人退出了屋里。
陈蕴笑脸猛地沉下,摆在膝盖上的手因愤怒而收紧,指甲狠狠地掐进了皮肤里。
就在女人呜呜表达意思时,陈蕴清楚看见张开的嘴里竟然只有半截舌头。
女人既然能听见陈蕴说话,说明她并不是先天哑巴,再结合那半截舌头,最大可能是后天人为造成的哑巴。
接生婆说得太对了……这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静静将怒火压下,悄悄从衣兜里摸出刚才写字的笔头握在手心,左看右看没找到适合写字的纸,低头看到了自己身穿的白大褂。
女人再次进屋时,八仙桌上只有件白色大褂摆在那。
陈蕴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往院里看了眼后轻轻抬手合上门。
女人下意识地抖了下,迅速转身,看是陈蕴关的门,表情才逐渐放松下来。
“你能听见我说话是不是?”陈蕴问。
女人点点头。
“那我问你答,只需要点头或是摇头。”
女人又点点头。
“你会写字吗?”
稍微一怔后,女人挑起眉头,缓缓点了点头。
“好!你是不是被拐卖到长孙村来的?”
女人一下子激动起来,紧紧抓着陈蕴胳膊,手里用来擦拭桌子的抹布因为用力捏紧不停往下滴水。
“这里有笔,你把你的名字和籍贯都写下来。”陈蕴反握住她的手,温声道:“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
笔头交给女人,陈蕴接过抹布打扫。
院子里的人不知道都去了哪,陈蕴不时往门外看都没瞧见有人经过,而且刚打开的锁头不知什么时候又锁上了。
女人拿着笔,一笔一划地在白大褂上写下了沉默多年再未被人提起的真正身份。
直到清脆敲门声再度响起,陈蕴赶紧回到桌边拿起白大褂穿上。
她猜得没错,很快绿衣服中年妇女连门都没敲就推门走了进来。
女人正在铺床,而陈蕴趴在桌上看似已经睡了过去。
“还不快出去。”中年妇女压低声音呵斥。
陈蕴:“……”
嘎吱——
门再次被合上,屋子外接连响起的两个巴掌声刺进陈蕴心里。
“要是再敢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就别想活了。”
“还不滚到后边去喂猪。”
脚步声远去。
“要不是为了你媳妇,老娘用得着冒这么大险把外头的大夫找到家里来?”
“要是让村长知道咱们竟然把公安家属领进村里,咱们都得完蛋。”
“就一晚上,明天要是还生不下来也不能让这个大夫待,明天一早咱们就把人送出村子去。”
“他妈的,怎么会碰上个全家都是公安的。”
绿衣服女人低声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接着又透门缝看向屋里,瞧见陈蕴依旧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心里才总算稍稍落下。
她训斥的是刚才那个打听陈蕴家庭的中年男人。
只听他可惜地叹气了声:“可惜小娘们碰不得,要不咱们可以把人留下来当我第三个媳妇。”
“想要媳妇让你爹再弄,这个女大夫咱们碰不得。”女人狠狠拍了巴掌男人胳膊:“你没听孙磨盘媳妇说村口还有当兵的等着,你想害死咱们全村啊!”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
“知道就好!”
母子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完全听不见。
陈蕴掏了掏耳朵,缓缓抬起头。
大部分时候听力优于常人都是件好事,比如今天就帮了陈蕴个大忙。
他们以为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对话声音却让她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暗自庆幸刚才心有灵犀,没有实话实说。
陈蕴干脆走到门前,既能透过窗缝看到院里的情况,也能借着这点微弱光线看一看女人都写了什么。
白大褂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好些都透过衣服渗透到了外边。
多亏刚才绿衣服中年妇女没有走近看,否则一定会看到满背的字体。
女人叫李婷秀,周顺市米和县人,六年前在村子后山砍柴的时候被两个人掳走。
被卖到长孙来之前李婷秀就被割掉了舌头,这家买她的人叫孙铁匠,因为大儿子早些年发烧早夭,所以给二儿子同时买了两个女人生娃。
孙家人不知道李婷秀读过书会写字,李家人说什么都不避讳她。
孙铁匠二儿子更喜欢另一个长得清秀的姑娘,李婷秀在孙家与其说是儿媳妇不如说是下人加暖床丫头。
除了要服侍二儿子外,还时不时会被她名义上的公公孙铁匠侮辱。
在衣摆的最下一排字,李婷秀只写了四个字——我想回家!
李婷秀只想离开这个宛如地狱的村子。
大滴大滴泪水滚落,很快晕开了衣服上一个个歪歪扭扭却用尽了全力的字。
陈蕴把白大褂穿上,再拿药箱里备用的白大褂套上,还特意在墙壁上蹭了层灰。
做完一切,外边的天早已黑透。
女人来喊过陈蕴一次吃饭,但推门看她在床上睡得沉,便蹑手蹑脚地将陈蕴摆在桌上的药箱提了出去。
翻找了遍药箱子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又悄悄还了回来。
黑暗中的陈蕴嘴角翘起。
这一夜孙家人都没来喊过陈蕴,看来隔壁的产妇根本还没发动迹象,陈蕴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
趁天还没亮,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写满字的白大褂脱下来塞进药箱夹层。
公鸡鸣叫第一声后,房门被敲响。
“陈大夫起了吗?”
“起了!”陈蕴拢了拢头发,走过去打开门:“是不是产妇发动了?”
“没有,我儿媳妇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绿衣服中年妇女还穿着昨天那套褂子,满脸歉意地搓了搓手:“麻烦您跑一趟,我看她一时半会发动不了。”
“没事。”
“趁太阳没出来之前,我送你出村!一会儿热了不好走路。”
女人说完往陈蕴怀里塞了两个滚烫的玉米面馒头,腾出手来就轻轻推着陈蕴往往外走。
迫不及待地想把陈蕴送走……看来昨晚还发生了些什么不知道的事。
“成!那我就先走了。”
陈蕴从善如流点头顺着孙铁匠婆娘的力道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李婷秀站在厨房踮起脚尖拼命地往下指了指。
陈蕴瞬间就明白过来,将馒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们走得很快,孙铁匠婆娘走到后头甚至都带了点小跑的意思,一直走到村口的门楼前才猛地停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