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仓库墙角跟前蹲了排人,与来交易的民众交谈声都压得很低,近乎耳语。
一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成了大口子交易的背景音。
“队长,咱们去哪换外汇卷?”
苏伟明还记着刚才高明说买酒得用外汇卷的话,刚靠近仓库就着急得小声问了起来。
“不换外汇卷”
高明目光在那排人中搜寻,而后落在转角处一个头戴灰色帽子的中年人脸上。
“不换外汇卷那怎么买?”
“直接买酒。”
话音刚落,垂着头的中年人似乎因为听见酒这个字而猛地抬头看过来。
“要买什么酒?”
“双凤牌。”
“样子货还是八分货?”
高明略一思索,伸出手比了个八的手势。
样子是只有瓶子真,八分则是连酒都是真。
“八分货十二元不讲价,商标盖子都保证看不出一点问题。”
“看看东西。”
两人和打哑谜没什么差别的交谈很快结束,中年男人立即站起来带路。
领着人从仓库回到胡同,左拐右拐钻进了一家大杂院。
院里西厢房垮塌得只剩堆废墟,东厢房剩间能住人的就是中年男人的家。
窗户上贴的窗户纸有些年头,一进屋里光线差得连手都看不清,看陈蕴几人都跟进了屋,中年人赶忙摆手打发几人出去。
“外边等,自家院子没外人。”
“你要买假酒给赵继东?”
都到这陈蕴再看不出高明想干什么就太愚钝了,只是有些意外这么干的人竟然是他。
“不算假酒。”高明说。
从屋里出来的中年人冲陈蕴瞪眼,没好气地辩解:“我这酒可是正儿八经双凤牌酒厂酿造的酒,只不过……酒是酒,瓶子是瓶子而已。”
陈蕴瞬间明白。
双凤牌酒的酒厂有很多品种的酒,只是特供给外汇商店的酒因为特供所以值钱。
也就是说值钱的其实是身份而不是内容。
“其实这酒瓶也是双凤牌厂子出来的,就是这盖儿上少了特供两个字。”
中年人指着酒瓶上特供两个字:“这酒盖是我们从涉外宾馆收来的,瓶盖也是正儿八经真货,酒是真酒,特供也是真字,为什么就是假酒呢!”
说得如此振振有词,陈蕴还真的差点给饶了进去,半晌后自己想通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涉外宾馆里的服务员专门负责给客人开酒,开瓶的时候小心些别刮着碰着,等客人走了瓶子一收还能卖钱。
说起来那些酒瓶盖子……还确实是真货。
“盒子呢?”高明接过酒瓶仔细看了看,又提出一个关键点。
“一看你就是懂货的人。”中年人讪笑几声,在高明注视下又钻进了正屋。
“盒子可比酒值钱多了,是真是假得看盒子。”高明解释。
中年人就是一步步试探高明几人懂不懂行,所以特意把酒瓶和箱子分开放。
“就是骗着一个算一个呗。”陈蕴说。
就算买家后来发现出问题也找不敢来闹,高端酒的倒卖说白了就是一锤子买卖。
“队长,咱们这么做会不会……”
高明摆手:“我知道赵继东要送酒给谁……”看到中年人出来立即就止住了话头:“出去再说。”
“盒子。”
“盒子倒是真东西,出厂编码都在,还是今年的新酒。”高明满意地笑了起来,当着中年人面一一指出盒子上能分辨真伪的地方。
“……”
中年人知道自己这是遇到硬茬,笑得越发苦涩。
十二元的要价根本没想过会把盒子搭进去,他从涉外宾馆回收都花了七元,再加上酒和瓶盖复原……
“十五元,你赚点我也赚点。”高明把盒子递给苏伟明,十五元钱拿在手上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中年人:“十二元少了点,不能让师傅白忙活一场。”
“兄弟讲究!”中年人立刻高兴起来,接过钱数都没数就塞进了兜里:“下回要买好酒就找我,我能弄来酒厂的原装酒,就是没有瓶子。”
“那到时候还得麻烦师傅了。”
直到把高明几人送走,中年人哼着戏曲去关主屋的门才懊悔的一拍大腿。
被高明主动给的那三元钱恍花眼,价都没出盒子就让人拿走了。
走到胡同中间,高明用衣摆把酒瓶上的薄灰擦干净,小心把酒放进了盒子里。
“你先把酒拿回招待所再来商店找我们。”
苏伟明接过盒子仔细端详,虽说确实看不出哪有问题,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已。
“要是让赵继东知道咱们用假货骗他……”
光是想想后果都让苏伟明不寒而栗。
“他一个连星红二锅头和红星白酒都分不清的人,你还担心他能看得出来酒有什么问题?”
赵继东是找高明套过近乎的,而且不止一次。
他提了两瓶星红二锅头说是别人送的红星白酒,瞬间高明就知道赵继东大字不识一个。
吹嘘了半天酒有多好,愣是没察觉酒就不一样。
“他这酒是送给赵强的。”高明顿了顿忽然又说:“赵强要不是在革命刚兴起那阵以大义灭亲批斗家属而进入改委会,厂子里连烧锅炉他都不配。 ”
两个加在一起都读不完一本书的文盲,高明肯买八分酒已经是为了对得起良心。
“嘿嘿。”苏伟明让高明不屑的语气逗笑,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那我就没啥好怕的了!。”
说着把用挎包垫在车框里,又小心放下盒子。
“还有这个。”
高明又把剩下的四十五元钱还给了苏伟明。
“队长,这些钱你收着,多亏你我才没吃亏,怎么还好意思拿这些钱……”
“谁说是谁给你。”高明微笑:“赵继东肯定会让他妻子来拿酒,你到时候把这钱给她。”
“那她要是问起来咱们怎么说!”
“实话实说。”高明笑,冲苏伟明一摆手:“其他你就别管,她自己会看着办。”
苏伟明乐呵呵地走了。
“赵继东想攀关系的不是赵强……而是县里那位吧?”陈蕴问。
高明点点头。
“这两人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以后远远看见你就绕路走。”
近乎嫌恶的表情第一次明晃晃出现在高明脸上。
“钱……为什么要给赵继东的妻子?”陈蕴还好奇这个。
“去年我去黄泥巴公社接人,在信用社门口刚好瞧见她去存钱,钱不存厂银行专门跑那么远的公社信用社,你说是为什么……”
“她偷偷在攒钱。”
“早几年我和她在工作上打过交代,那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有对象……两人都商量着要打结婚报告了”
杨丽英是个可怜人,被娘家六百元卖给杨继东还不算,嫁过去后日子过得也和黄莲一样苦。
工作被娘家抢走,婚后又不时被喝醉酒的赵继东打,几年磋磨早已变得看不出曾经的一点点影子。
直至高明无意间看见杨丽英存钱才知道她一直没放弃希望。
“想要离开……也得有路费。”陈蕴说。
只要机会一到,陈蕴相信这个女人会毫不犹豫地展翅飞向远方。
那四十五元就是一个陌生人给予的点点好意而已。
“晚上住我房间还是你房间?”
两口子两个单位部门,住的招待所不一样,按要求得分开住。
显然高明才不会管什么狗屁要求……谁都不能让新婚的两口子分床睡。
陈蕴眨眨眼。
“难得一个人睡,我才不要旁边睡个火炉。”
“不行。”
陈蕴加快步子往前走,高明推着车边笑边追。
刚胡同里钻出去,陈蕴就瞧见商店门口围拢着一圈人。
有哭声,有喊声,还有七嘴八舌给出主意的声音。
“哭有什么用啊……送医院。”
“我看这同志都不会喘气儿了,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你们就别在这胡说八道……有没有医生?这里有没有医生。”
医生两个字瞬间穿过杂音冲进陈蕴耳中。
笑意瞬间收敛,疾步往人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