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脑袋挨着脑袋地凑一起看书,陈蕴和软秋就坐在对面床铺不敢错眼地瞧着。
晚上十点,车厢头顶的灯准时熄灭,只留下过道几盏昏黄的小灯。
高念平少见地耍赖不肯跟高明睡,两泡眼泪水含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落下,只是委屈巴巴地直撇嘴。
“我跟爸爸睡。”
老父亲高明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想说还是女儿好的话都涌上了喉咙,又听高念安老气横秋地叹气:“虽然我也想跟妈妈睡,但是不能让爸爸伤心。”
一副勉为其难模样的高念安被高明抱走后,隔间里安静下来。
软秋比陈蕴还紧张,搂得李帅帅都有些透不过气,挣扎着贴到车厢壁才好不容易睡着。
“你说那人晚上会来吗?”
“不知道,咱们多注意着点总没错。”陈蕴轻轻拍着高念平后背,视线就落到老婆子消失的方向:“要是还不放心,就把帅帅抱给李护国带。”
“我才不放心他。”软秋努嘴,头顶传来的呼噜声无不提醒着她李护国靠不住。
陈蕴笑:“这两天他和高明几乎都没怎么睡,一路上累够呛。”
“不然我早踢他两脚了。”
带着一大家子奔波两天,睡意已经不是意识轻易控制得住,何况还躺了下去。
“你要是困就先睡,我下午眯了会。”陈蕴说。
“要是我不小心睡过去,你记得帮我看着点帅帅。”话后头就跟了个哈欠,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脸说李护国。”
“想睡就睡,我看着。”
话过没多久,陈蕴就听到耳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人已经睡着了。
上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
火车缓缓停了下来,陈蕴刚抬手看看表,半夜三点十五分。
车厢里忽然涌上来许多人,本就狭窄的过道瞬间被各种大包小包所挤满。
因为硬座车厢实在是没法站人,到这个站点的站票全安排到了卧铺车厢,顿时引起不少花高价就是买个清净的乘客抗议。
车厢里一下子闹哄哄起来,陈蕴床尾不知何时坐了对年轻母子。
孩子爸爸抹着额头大汗满脸歉意:“实在对不住同志,我们在车站等了九个小时才挤上这趟火车,她们娘俩实在站不住了。”
陈蕴看孩子也就四五岁,母女俩累得脸都灰白灰白的,也就没说什么。
“谢谢,谢谢。”
原本的班次他们都没挤上去,只能在站台继续等下一趟去北城的火车,从天亮一直等到天黑。
本来这趟火车硬座车厢也全满了,但总不能让人再等几个小时,于是只能把人全部安排到卧铺车厢来。
“你把孩子放床上睡吧。”
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陈蕴坐起来穿上鞋,空出床尾的位置。
“谢谢,谢谢同志。”
两口子千恩万谢地赶忙把孩子放了下来,女人甩甩酸胀的胳膊,终于长呼出口气。
旁边的大娘有样学样,不等软秋同意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放。
软秋被吓醒,但看这大娘头发花白年纪不小,也就没说什么,而是缩了缩身体让出块地方。
白发大娘道谢都没说一句,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陈蕴瞧见那蓝色床单上瞬间多了个黑色印子。
“奶奶,我不想睡觉。”
白发大娘放下的孩子看着大概六七岁,缺了两颗门牙的嘴连说话都漏风。
说了不想睡觉看没人理,就开始在床上又扭又叫。
“我要玩,我不想睡觉……我要吃鸡蛋,我要喝汽水。”
“一天天的就知道玩。”大娘烦得使劲往男孩屁股上拍了几巴掌,引来更加嘶声裂肺的哭声。
哭声刺耳,几乎让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打也打了,要是讲道理有用孩子就不会一滴眼泪都没有的死命干嚎。
因为他知道这招对付家长有用,于是越吼越精神,甚至开始疯狂蹬腿摆手。
啪 ——
手臂狠狠甩到软秋手臂,瞬间红了一大片。
但祖孙俩都像是没看见似的,小男孩继续哭,老太太继续哄。
“你们从我床铺上下去。”软秋捂着手臂没好气地赶人。
大娘就跟耳朵聋了似的装没听见,不过下一秒她就又拍了小男孩下:“不准再哭,人家都不高兴了!”
“大娘。”陈蕴冲大娘抬抬下巴,等人看过来才继续说:“人家都让你们下去还装听不见,是不是要我找列车员来请你们啊。”
“关你屁事。”大娘翻了个白眼,还故意将腿盘上床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们要不要脸啊!”软秋大叫,接着推推上铺的李护国:“李护国,有人抢我们的床铺。”
陈蕴也冲隔壁喊:“高明,有人抢软秋床铺。”
“……”
“年纪轻轻的一点都不懂尊老爱幼。”白发大娘不满地嘟嘟囔囔,动作倒是相当麻利地抱起孩子:“一看就是没多少文化。”
“你有文化,有文化也不会孙子打到人,当奶奶的眼睛瞎了。”陈蕴冷冷地回。
李护国和高明只是探个头出来,就吓得这白发大娘骂骂咧咧地把小男孩抱下了地。
小男孩停止干嚎,冷不丁朝陈蕴吐了口口水。
“臭婆娘,要你多管闲事!”
好在男孩缺了门牙,口水不仅没喷出来,还顺着缺口流到了下巴上。
白发大娘似乎还挺自豪,乐呵呵地用袖子给孙子擦口水,还跟旁人炫耀:“瞧我孙子多好,还知道护着奶奶,还是我孙子有孝心。”
每个熊孩子背后都有更熊的家长……这句话是真没有一点错。
陈蕴冲恶狠狠瞪她的男孩表情凶狠地挥了挥拳头。
吓得那孩子马上转头埋进奶奶怀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屁孩儿。
“他们家有四个大人,刚才只有你们两个女同志的话肯定得吃亏。”
坐陈蕴床上的女同志悄悄跟陈蕴说。
这家人明明有四个大人三个大小孩,却只买了两张票,是上一趟火车查票被查到又不肯补票才被赶下车等补票再上车。
结果硬是赖了几个小时都不肯补,然后等到这辆列车一到站趁乱又挤了上来。
男孩的家人分散在车厢各处,隔壁的隔壁好像就有她儿媳带着另一个孙子。
随着白发大娘没走几步,果然又听到那孩子叫人,接着又大声骂了几句难听的话。
陈蕴选择性的忽略了。
从床底拖出编织袋放到软秋床尾,哪怕袋子再脏也比那大娘的裤子干净多了。
陈蕴坐回床边,给熟睡的孩子掖掖被子,顺势转头看了眼睡着的小姑娘。
这一看就没法轻易从孩子脸上移开视线。
小姑娘头发枯黄稀疏,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此时人已经醒了,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干硬的玉米面饼子,小口小口地啃,动作看着相当迟缓。
“怎么在床上吃饼子。”小姑娘妈妈以为陈蕴嫌弃饼子渣掉到床铺上,忙抱过孩子拍打床上的玉米面渣子嘴里还歉意地说着:“真对不住啊!孩子肯定是饿坏了。”
“没事,我这有凉白开。”陈蕴笑笑,还指指桌上的水壶:“车上从昨天晚上去就没热水了。”
“那我给孩子倒点。”
看陈蕴没有不高兴,年轻妈妈才放下孩子,指挥孩子爸爸从包里翻搪瓷缸出来接水。
陈蕴趁机又多看了小女孩几眼。
火车在吵闹中迎来了天亮,陈蕴与年轻妈妈的交谈中得知小两口是带孩子去北城投奔亲戚。
阳光通过车窗照到床铺上,陈蕴总算看清了小女孩的脸。
小女孩的脸色不对,在阳光下能看得更加清楚。
她的脸有些红,却不是奔跑或是热了之后的潮红,而是有些不均匀的红,似乎其中还有些紫。
嘴唇和耳廓最为明显,像被一层薄薄的缺氧的蓝紫色薄纱笼罩着。
小姑娘早点又是一块很干的玉米饼,她吃得很慢,每咬一口小小的胸脯都呈现出不正常的起伏幅度,鼻翼也在微微煽动。
陈蕴还还发现了个问题,夫妻俩跟小女孩好像并不亲近。
小姑娘眉头蹙着,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和隐忍,而女孩妈妈在最初给她喂了口水后就没再管孩子。
“你们去投靠亲戚打工,还带着个孩子,怎么就带了这么点衣服啊……”陈蕴状似无意地提起两人脚边的行李袋。
那袋子最多能装四五件衣服,两大一小就带了这么个行李袋出远门,怎么看怎么不对。
“去……城里再买。”女孩妈妈顿了顿才回道。
陈蕴没追问,而是抬手摸了摸小姑娘额头:“慢点吃别噎着。”
才说完小姑娘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嘴唇上的青紫似乎更加明显了些,陈蕴赶忙给孩子喂了几口水,一下一下地帮着顺背。
小姑娘平息下来,冲陈蕴笑笑:“谢谢阿姨。”
那几根细瘦的手指上,指甲盖向外凸起,像个小小的鼓槌……典型的杵状指。
陈蕴几乎可以确定,小姑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我是大夫。”陈蕴开口,等年轻妈妈惊讶地转头看来时继续说:“可以说是半个儿科大夫,孩子身体不好吧?”
夫妻俩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平和下来,男人苦笑点头:“孩子由她奶奶带着,从小生身体就不好,今年我们回老家就是打算带孩子去省城看病。”
“那……应该也知道孩子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吧?”
两人沉默半晌,而后点点头。
没带行李,两口子又带着生病孩子长途跋涉北上,陈蕴能想到的只有带孩子上北城看病这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