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雷再大,也不及此刻秦邵宗这番话令黛黎惊惧。
他后面好像又说了其他,好像是事关传闻真假,但这一刻黛黎都听不见了。
“肠穿肚烂”这四个字夺去了她全副心神,也退尽了她面上的血色。
“不可能,我、我明明问过州州的,当时州州说可以离开……”黛黎喃喃道。
她问过儿子的,就在那间小院里。
那时她疑心青莲教如此大个教派,是否会有控制人的手段,问他可不可以随意脱离教派。
儿子说“可以走的”。
如今想起来,州州只说可以走,并没有回答她其他问题。
他避而不谈,和她玩了文字游戏。
黛黎既心如交割,也茫然无措。
十年,整整十年。
她和州州母子之间似乎被漫长的时光塞了许多不该有的生疏。
第88章 他对她的唯一要求
秦邵宗见黛黎说完后, 忽的要起来,他见状长臂收紧,把人定回软椅上, “不差那一会时间,此事回夏谷后再说。”
黛黎人坐回椅子上了, 却陷在焦虑和不安里。
“那些所谓神药,大多都在装神弄鬼,哪能既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又能使人肠穿肚烂, 且还是一不吃就烂肚子, 变相强迫人定期服用,这未免太过玄乎, 传闻多半不真。”秦邵宗对此嗤之以鼻。
黛黎抿着唇没说话。
秦邵宗执起她的一只手,捏了捏她带着粉调的指尖, “若夫人担心,待回去后让丁从涧给那小子号个脉, 仔细看看。丁从涧家族世代行医, 他父亲和现已年至古稀的祖父医术都十分了得,疑难杂症到他们那里多的是药到病除。”
他话落许久,秦邵宗才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又和他说:“多谢。”
这两个字秦邵宗听着很扎耳, “谢就不必了, 夫人真要谢我,以后就安分些,别整日一门心思东跑西跑。”
黛黎侧头睨了他一眼,嘴巴还抿着。
秦邵宗一见她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得, 她这是还不服气呢,估计现在被他逮住也仅是暂时找不到路走,只能认命。她那一肚子的坏水从未干涸过。
“怎的,我还说错你了?”秦邵宗和她杠上了,势要将她那些坏习惯坏心思掰正,“黛黎,我可以允你任何事,除了一样。”
她想要的珍宝也好,想做的事情也罢,他都可以帮她寻来、也为她一一打点好。甚至是她儿子往后的路,他都可以亲自帮忙铺平,保那小子一辈子富贵。
除了一样,她绝不能离开他。
这是底线,在底线之上,她如何的胡作非为,就算把天捅破了,他都可以帮她补上。
黛黎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什么,但没有心思和他吵,“主公您说的都对。”
秦邵宗嘴角抽了抽。她这张嘴说的声音倒好听,就是有些话能气死人。
当初黛黎离开夏谷,是和秦宴州同乘一骑,速度不算快。如今回程,乘马车,马车速度和二人同乘一骑相差无几,在将将黄昏时,他们抵达了小山村。
当初怎么住,如今同样许以银钱住在村民家中。
因为给的多,村民眉开眼笑,有些还主动拎出家中鸡鹅要宰杀。好菜好肉招待又能得另外一笔银钱,一些边角料,贵人不吃,他们还能自个饱口福。
在这临近夜晚的黄昏,小山村难得热闹非凡。
孩提嘻嘻哈哈地跑,村民因为得了一笔进账喜笑颜开。而玄骁骑这边则因打了胜仗,且回城在即,每个人都很放松。
除了,莫延云。
莫延云已经纠结了一路了,自从在东郊听到黛黎那番缘由,他起初宛若雷击,难以置信。
不过后面仔细一想,完全可以理解啊!黛夫人才高八斗,容貌一绝,性子也温和,要求做正室,合情合理。
哪有女郎不想当正室,就像没有小兵不想当领袖。
偏偏,君侯和卫家曾有过约定。而君侯一诺千金,过往三十几年来做出过的承诺,从未失信过他人。
此事难办。
但如果不将那事告诉君侯,万一黛夫人还有下回出逃,这算起来也是他这个当下属的失职……
“莫延云。”
莫延云蹲在地上,拿着一株野花,继续摘花瓣,嘴里念念有词,“说,不说,说,不说……”
“莫延云。”
莫延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迅速起身,双腿并拢,脊背挺直了,“有!”
秦邵宗看着神色有异的属下,狭长的棕眸眯了眯,“给你一盏茶时间,自己说明白。”
莫延云心里大呼糟糕,君侯刚刚定然听到了他的纠结。
好嘛,这回不用摘花瓣了,君侯直接帮他决定。
莫延云咽了口吐沫,不敢不说:“君侯,当初我追着黛夫人出城,在东郊被她发现尾随,我劝她和我回去,她拒绝了,那时说是……”
话到最后,他声音小了八个度,“她说不想作妾。”
当然,后面在破庙里他劝黛夫人的那些话,就算现在打死他,他也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秦邵宗沉默片刻:“还有呢?”
莫延云忙摇头,“没有了,黛夫人当时只说了这一句。”
秦邵宗看了眼被摧残得满地都是的花瓣,“有什可纠结的,下回遇到她的事,你不必掖着藏着,直接来报。”
莫延云大着胆子问,“那事,您如何看?”
“人之常情。”秦邵宗平静道,“倘若你是女郎,你也不会只想当妾。”
莫延云挠挠头,是这样不错,但他其实更想知晓君侯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然而方才那句“如何看”,出自他口已是逾越,后面的他也不敢多问。
另一边,在晚饭前夕的这个闲暇时间,黛黎和儿子在小村庄里散步。
两个玄骁骑隔着一段跟着母子俩,距离不近,属于能盯着人,但不至于打扰。
黛黎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但正因太多了,如淤泥积沙一层层堆叠,反而堵住了出口,变得不知从何说起。
秦宴州能感受到母亲的情绪,有点沉闷,有点慌张和不知所措。
他以为黛黎是因被逮住之事,于是低声安慰道,“妈妈,此番南下失败是偶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只少了最后一样。没想到武安侯的援兵提前抵达夏谷,早早结束了战事。也怪我没早些解决那只海东青,才叫它给武安侯通风报信。不过您别丧气,这回不成,咱们就等下回,下回……”
秦宴州说到后面,无意中看到了黛黎眼里的水光。
亮盈盈的一层,在夕阳下水色分外明显,看着满满当当,仿佛只要她轻轻眨眼,那层水色就能变成泪珠落下。
青年向来无什表情的脸,此时如同崩裂的山川,露出难以忽视的惊慌来。
昨晚雷鸣震耳,大雨几乎下了一整夜,隔壁的动静被雨声和雷声覆盖,几乎不可闻。但今早母亲下楼时,面上分明带着淡淡的倦色,而那武安侯春风得意,竟未对他带着母亲南下一事有任何严词。
虽未和女子有过那方面的接触,但秦宴州可不是傻子,不难猜到昨夜隔壁房中发生了什么。
母亲哭了,不堪其辱!
他眼底杀气暴涨,在这一刻对武安侯恨到了极点。
但下一瞬,他听黛黎说:“和秦邵宗没有关系,我刚刚也不是在想我们南下的事。我只是,心疼州州。”
青年霎时愣住,连带着眼底的杀气也被定格和打散。
话有了开头,后面就顺了。
黛黎轻声道:“我有时总忍不住去想那十年,想你遇到的种种困难和经历,猜测你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夜里偶尔还会做梦,梦到大饥.荒的那年,小小一个的你被抓住,他们要杀你取肉。天大饥,时人易子而食,换的竟是我的儿子。州州,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你有负担,只是单纯觉得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不是的!”秦宴州慌忙摇头:“没有比您更好的妈妈了。”
他记事不算早,四岁、快长到五岁才开始记事,再往前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他的父亲是民航机长,时常不着家,他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一道高大的背影,和宽大的手掌落在他头上的温暖感。
但对母亲的记忆,那可就太多了。
那些记忆像漫山遍野的小花朵,随手采下一朵,可能会变成幼儿园里,和其他家长一同坐在台下、拿着相机笑看他表演的妈妈。
也可能会化成一副图画,画里的他坐在家里的地板上,手里拿着玩具小汽车,而不远处,妈妈在沙发边用着笔记本电脑工作。
还可能会变成另一幅景象:他在小区里和小伙伴玩耍,玩得满头大汗回到妈妈身边,美丽的女人拿出小水壶递给他,看他拧开吨吨吨喝水后,又拿出手帕为他擦汗。
这些漫山遍野的花儿连成一片,形成一个无人得知的绿洲,抵御着恐怖的风沙,也让经年以后,伤痕累累的他有了短暂的歇息处。
黛黎却苦笑道,“我担不起这一句‘好’,我让年幼的你一个人在这里流浪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与我重逢,好日子没过多少天,就要和我一起去逃亡。”
“能和您在一起,于我而言就是好日子。”秦宴州毫不犹豫说。
黛黎心里的难受在这刻达到了顶点,不由脱口而出,“你离开青莲教,他们知你叛逃,全体通缉你不说,那个药肯定不会再给你的,肠穿肚烂也算好日子吗?!”
秦宴州眼瞳骤然收紧,嘴唇噏动,“妈妈……”
“为什么不告诉我?父母应该是孩子的后盾,而不是包袱。我的孩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妈妈只想你往后都平平安安,不需要州州你为我做那样的牺牲。”黛黎眼里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从秦邵宗口中知晓那事,毫不夸张,她真的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本以为那十年过去,她和州州重逢了,后面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也不如像现代一样轻松,但总归会比那困苦的十年要好。
但她没想到青莲教留了后手,更没想到她的孩子居然隐瞒不告诉她……
这些年能和秦宴州谈天说地的几乎没有,太久不与人辩驳,他如今只能着急道:“不是牺牲!只要妈妈开心,我都愿意的。”
黛黎心如绞割的同时,有股怒气直往头上冲,“那药难道没有副作用吗?这不是牺牲是什么!”
秦宴州哑口无言。
黛黎眨眼间滚下一行热泪,“我知道你想我开心,想妈妈在这个时代能快活一些。可是州州,如果你的身体被药坏了,年纪轻轻就时日无多。我告诉你,我当初能从跨江大桥上跳下去,等到那日我也能拿一把刀直接抹了脖子。”
秦宴州身躯一震,他脸上出现了刹那的空白,但眼眶却先一步红了。
儿子长得已经比她高出许多,黛黎没办法像他幼时一样轻易摸他的脑袋,只能拍拍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