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的手搭在玉环的绳结上,隐约察觉秦邵宗的眼角余光在看她。
不久前收了他的《通婚书》, 行吧, 也不差那么一点。
黛黎收回手。
秦邵宗唇边弧度深了些,继续应对面前的卫丛木。
卫丛木努力收起面上的震惊, 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有些场面话还是得说:“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菲娘故去已有十五载,往后之路甚是漫长, 怎可困在过往中郁郁一生?家父让卑职将玉环送还, 弥望君侯将来寻得佳人,与之白头相守。”
秦邵宗笑容多了几分真实,“替我谢过令尊吉言。”
卫丛木心头大石落下,铺垫好了, 转而说起其他, “听闻近日郡中有宵小作祟,似乎还与来墨书坊中人有勾结。寒舍家奴前些日奉卑职之命去过那书坊几回,少不了与之有交谈。但卑职可以发誓,卫家对北地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秦邵宗“唔”了声, 竟没立马接这话。
他如此态度,卫丛木刚挪开的巨石又压了回去。
武安侯这是何意,莫非是不信他?
黛黎瞅了眼秦邵宗,觉得这人多半在憋什么招儿。
卫家作为秦氏的亲家,不可能不知秦邵宗本人极其厌恶教派。而秦氏越是炙手可热,他们就越没必要犯险,做一些在老虎头上拔毛的事。
“秦三那小子年纪不小,该成家立室了。令尊年岁也大了,有道‘人过六十,四不想’,你回去告诉他,秦三的婚事就不劳烦他老人家操心。”秦邵宗如此说。
卫丛木一愣,随即面色大变。
武安侯不仅想拿回信物,竟还想将儿子的事也一并解决了。
卫丛木张口欲言,却又听秦邵宗说:“长史刚才说卫家对北地无二心,这份忠心到底如何?我拭目以待。”
说到最后,已是隐晦的威胁。
卫家不久前有侍从被抓走,此人如今生死不知,是否被迫招供了什么也不知。
顺从,则忠。违抗,则逆。
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
卫丛木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黛黎感慨良多,“秦长庚,你这人趁火打劫有一手。”
秦邵宗似笑非笑,“夫人此言差矣。”
黛黎本以为他会反驳“趁火打劫”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头,谁料他居然说:“火是我放的,非顺势而为。此番是请君入瓮,以牙还牙,也全了当年的一场因果。”
黛黎:“……”
这人还自豪上了。
“所以夫人该知晓我这人记性好得很。”他话音一转,“夫人的《答婚书》在冬狩以后记得给我。”
有赌注在前,拿不到她的《答婚书》,秦邵宗总觉得不安心。
黛黎起身往里走,“知晓了。”
他跟着过去,“夫人过往食言太多,令我总觉得这声‘知晓’没什分量。”
“哦?既然你觉得没分量,那就罢了,当我没说过吧。”黛黎头也不回。
但这话刚落,她手臂被扣住,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道将她拨了下,硬是带着她转了个身。
先前背对秦邵宗,如今她和他面对面,还被堵在侧廊的墙壁上。那些在正厅伺候的奴仆未进入侧廊,此时廊中唯有他们二人。
他一双棕眸沉甸甸的,似有不悦,“夫人若是食言……”
黛黎扬眉,“那就怎么着?”
再过一个多时辰,州州的治疗就该结束了。说句不好听的,药材已不再具威胁,她儿子天南地北往哪儿走都行。
她眼里带了点挑衅,又有些得意,仿佛那条无形的狐狸尾巴翘起来了。
秦邵宗心里像被一只小爪子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酥。他捻起她鬓间少许没有盘上的碎发戳她柔软的脸颊,“夫人把方才那句话收回去。”
黛黎偏和他对着干,抿着唇不说话,眼里的挑衅更浓了些。
秦邵宗见状轻啧了声,“行吧,既然夫人势要问个怎么着,告诉你也并非不可,当然是……”
他微弯下腰,贴着黛黎的耳畔,将后半句荤话说完。
黛黎木了一下。
这时她眼角余光忽然瞥到点什么,黛黎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秦祈年和施溶月站于长廊口的另一端。
表兄妹俩都是微张着嘴,一副呆滞的表情。
黛黎:“……”
刚刚听秦邵宗那句荤话,黛黎没有脸红,毕竟这人在榻上不仅花样多,还什么都能说得出来,她都习惯了。
但现在,对上两个小辈仿佛受到某种冲击的目光,黛黎瞬间有一种荼毒未成年的羞耻。
她双颊迅速浮现出一层艳粉,还飞快蔓延到脖子上。黛黎双手摁在秦邵宗的腰腹位置,摁着人一推,“为老不尊。”
女人发髻上的凤衔珠金翅步摇晃动,下垂的明珠珠串罕见地摇出剧烈的弧度。而放着这一句,黛黎猛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不知是这话杀伤力太大,还是秦邵宗不及防,他被推得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脸色一黑,这时也注意到不远处的两个小辈,他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在秦祈年的视角里,四周忽然昏暗无比,周围阴风大作,前方拉出巨大的暗影,暗影之中一双红光四射的可怕兽瞳直望过来。
少年郎哆嗦了下,下意识退后一步,再往侧方挪一步,站在了施溶月身后。
施溶月:“……”
“秦三。”
他这个举动无疑让秦邵宗相当不悦,那股气顿时有了去处:“男子汉大丈夫畏首畏尾,躲在女郎身后成何体统?滚过来随我去练武场。”
秦祈年晴天霹雳,心如死灰。
黛黎在府里转了一圈,在金乌将将坠入地平线时,来到了秦宴州的阁院里。
等了一刻钟不到,黛黎看到不远处的房门开了。
最先出来的是丁陆英,三日未见,黛黎只觉他憔悴了些,连那把白花花的胡子好像也失去了光泽。
当然可以理解,这三日高度紧张,虽说上了年纪觉少,但必然少不了操心。
黛黎对丁陆英福身,“丁老先生对宴州之大恩,我镂心刻骨、没世不忘,往后老先生若有需要相助之处,我能办到的必不推辞。”
丁陆英脸上笑出褶子,他倒是没和黛黎说客气话,而是承了情,“希望丁家将来未有能用得着夫人出手那一日。”
黛黎笑着将目光移向旁边,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继丁陆英后,从房中走出。
三日未见,黛黎第一眼就看出儿子瘦了许多,脸色苍白,面上的骨头愈发分明,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清瘦伶仃。
但他的眼神却熠熠有光,好像挪开了一直压在背上的大山,也好似蒙尘的剑彻底被擦拭干净,而显现出一股与过往有别的轻松和明快。
丁陆英抚须一笑,不打扰他们母子,带着孙儿丁连溪离开。
“州州……”黛黎百感交集,总觉得这一刻的儿子才真正活了过来。
“妈妈,我痊愈了。”秦宴州嘴角翘起一点小弧度,有些羞赧,也有些难言的欢快。比之以前僵硬的笑,此刻的他罕见地多了些少年气。
那话说完,青年垂眼睛,“抱歉,让您担心了。”
黛黎佯装生气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有什么好道歉的,以前你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但那些都过去了。”
黛黎正色:“今日是立冬,是冬天的开始,更是州州的新生,我儿子往后一定会万事如意,喜乐安康。”
这句话似乎有千钧之力,能拨云见日,青年怔了许久,仰头眺望。
夕阳的余晖铺满整个天幕,像油画一般蔓开,绚烂的、唯美的,橙光的暖色很柔和,像一汪没有棱角的暖泉。
再过不久,夜幕就该降临了,黑暗会吞没光辉笼罩大地。
但秦宴州知晓,他往后的每一日,都将明朗不带一点云翳。
……
“秦宴州,你出关了!”本来垂头丧气的秦祈年看到秦宴州,精神一振,浑身颓势一扫而空,乐颠颠地跑上去。
少年围着他转了两个圈,没闻到血腥味,反而嗅到皂角和香料混合的清新气味,“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你好像瘦了好多。我先前听闻你治疗要放血,肯定是哗啦啦地放了许多血,否则何以你一张脸白得和小娘子似的……嗷!”
秦宴州慢悠悠收回手,“你一个君侯之子,怎的连话都说不明白。”
秦祈年捂着小腹,没反驳这句话,他歪了歪脑袋,忽然“嗳”了一声,“我记得两个多月前,你刚来渔阳那会儿,我和你说话你都不理人,最多‘嗯’一声。你现在和当初有了很大的不同嘛!”
秦宴州不理他,继续往主厅那边走。
还未回到渔阳那时,他住在正院里的偏房,那时他和母亲一同在正房用膳。
反正当时就三人,懒得挪地。
后来抵达渔阳,人越来越多,先是多了秦云策和秦祈年兄弟,后来又多了秦红英和施溶月母女俩。
人一多,再在正房用膳不合适,遂迁到主厅。
秦祈年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试图和他勾肩搭背,“那日在通道里多谢你啊,若非你反应快,再过几日就是我和茸茸的头七了!其实你已经拿我当朋友看待了对吧,否则当时也不会舍身救我。啧,按我说你这人就是脸冷而已,心里还是挺热乎的。”
“你一身泥,莫要挨我。”秦宴州避开他的手,懒得和他解释。
“方才在练武场摔的,男子汉不用那般干净。”秦祈年浑不在意。他突然想起一事,“秦宴州,你喜欢吃什么?”
这话题拐得突然,青年偏了下头,桃花眼里有一丝疑惑,“作甚?”
秦祈年挠挠头,一时不知如何说。
而这时,两人已走入主厅。
他们来得不迟也不早,除了黛黎和秦邵宗,其余人都已到场。
“宴州来了,我观你精神气比先前好了许多,恭喜。”秦云策笑道。
知晓各种内情的秦红英也颔首:“苦尽甘来,往后便是新生了。”
施溶月飞快看了青年一眼,垂眸也说了句恭喜。
对于几人的话,秦宴州点头,“多谢。”
没过多久,黛黎和秦邵宗也到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