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天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纱。而在这本该安寝的时间,一众武将却聚在院子里嘀嘀咕咕。
“……产量提高半数有些夸张了。”这是委婉的白剑屏。
“我很想相信黛夫人,但我理智告诉我,我要是相信她,那些个什么仓曹、大司农、水衡都尉通通都是尸位素餐,该死!”这是一本正经的莫延云。
可不是该死嘛,这么多人研究来研究去,都没有黛夫人一个女郎见多识广。
“黛夫人她既然敢放言,我想她必定心中有数。”这是坚信不移的乔望飞。
“所以今日是准备了多少东西?”这是白天不在的魏青。
丰锋如实说:“我负责收购三车牛粪和猪粪,胡豹负责买骨粉、石灰和草木灰。”
“骨粉?这是做什么用?”向来寡言的燕三问。
丰锋眼珠子转了转,“我不知晓。不过既然黛夫人已着手准备材料,想必不久后便会动手堆肥,不如我们明日齐齐去主院外听候吩咐。”
“还是老丰你有办法!”
……
日落日升,东方既白。
黛黎一觉醒来,听念夏说外面有一群武将候着她。刚睡醒,黛黎以为自己听岔了,“等我?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昨日夫人说了堆肥,他们一个个好奇极了,如今争相要为夫人效力。”念夏抿唇笑笑。
黛黎揉了揉眼睛,“他们来多久了?”
“有两刻钟了,听闻您未醒,都说不着急,等您睡够了再说,茶都喝了好几壶了。”念夏的神色自豪极了。
以前她也是为奴为婢,但伺候的主子在男主人前极尽卑躬屈膝,连带着面对男主人的部下时,也多有回避和迁就。
别说一群人等她睡醒,连得部下一句夸赞也是不可能的。
不,也不一定。
就是得了赞美以后,男主人极有可能将宠姬转赠。
黛黎对念夏说,“今日我要去田地里,发饰和衣裳从简即可。”
等她洗漱好,又吃完早膳从主院里出来,听到她脚步声的一众武将齐刷刷地扭头。
在黛黎的视角里,主院门口杵了好几个木桩子,有的倚墙而立,有的蹲着,还有的干脆坐在地上。
这会儿见了她,一个个双眼放光,要是换掉他们身上的劲装,活脱脱就是一群讨薪的工人。
黛黎:“……”
但不等黛黎开口,长廊的另一端拐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正是掐着时间回来的秦邵宗。
昨日消息放出去后,他并不意外今日一大早主院前便围了一圈武将。然而知晓是一回事,如今亲眼所见,感觉不虞又是另一回事。
往日的爱将,这会儿和扎地上的木刺似的,蹲着的刺眼,站着的碍事。秦邵宗目光扫过,一开口就是来者不善,“怎的,都很闲?”
一众武将皆是头皮一紧。
方才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如今迅速站直了。
“君侯。”
一群人见过礼后,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低头当鹌鹑。
没人说话,那黛黎说:“你们都打算和我一同到田里去?”
凝固的气氛瞬间被煮沸。
“我等愿为您效绵薄之力。”
武将嗓音洪亮,这不约而同的一声传出老远。远刚晨练结束的秦宴州和秦祈年皆是一愣。
少年惊讶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秦宴州想到了昨日,“昨天丰屯长已备好材料,想来今日他们去寻我母亲了。”
秦祈年喜欢凑热闹,“那咱们也去!”
……
主院前。
“……对,还要许多稻草,劳烦你们去搜集。”黛黎点头。
温度会直接影响堆肥。春秋两季温度适宜,土壤中的微生物正活跃,可以高速分解废料。
夏天和冬季一个过热一个过冷。尤其是北方的冬天,温度随便都能降到十度以下,这时候则需要给土地保暖。
在现代,保暖可以用塑料膜,一大片黑色的塑料膜往地上一拉再一压,形成一个相对的吸热区域。但这个时代还没塑料膜这玩意,只能用稻草代为保暖。
可别小看稻草,古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里面的“草”,除了指马匹饲料之外,还指稻草。
在棉花还没有广泛普及的宋朝以前,行军打仗的士卒夜里就是用稻草来保暖,晒干的稻草往身上一盖,味道好闻又暖和。
而现在,黛黎需要用稻草来做保温工作。
丰锋和乔望飞接了收集稻草的任务,率先离开。其他人还在原地,一个个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只能黛黎分派任务。
黛黎无奈扶额,“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急,但是堆肥这事并非一蹴而就。光是粪便发酵腐熟这一个前置的过程,就能花上几个月。”
正常来说,粪便的发酵和腐熟需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而其内的微生物受温度影响,时间会随之缩短或延长。
如果是夏天,一个月左右就能完成发酵和腐熟了;但倘若是冬季,时间要长许多,得三到四个月才能完成发酵。
当然,这是最传统的堆肥方式。
在现代,通常会人工加入一些发酵菌,以求高效地完成腐化过程。但这里没有办法,只能将一切交给时间。
“几个月?竟这般久?”莫延云瞠目结舌。
不仅是他,其他人亦面露错愕。
除了奉命去收集稻草的丰锋,旁的武将都没种过地。如今听黛黎这般说,他们惊愕之余,又有种浑身牛劲没处使的挫败感。
“不过若诸位不嫌弃,活儿还是有的。”黛黎忽然笑了。她眼尾翘起一点小弧度,多了几分平日罕见的狡黠。
秦邵宗一眼就看出她接下来的话非同一般,他眉梢微扬,但没做声。
一众武将都热切得很:
“黛夫人但说无妨,只要我办得到,定不推辞。”
“便是那刀山火海,也要去闯一闯!”
黛黎听他们越说越夸张,不由笑着摆手,“无需你们上刀山。就是堆肥得不时翻堆,大概每隔四五日就得翻堆一回,换换粪草的位置,以此来散一散堆内的废气和帮助里面小生物的生长。”
此话一出,周围一静。
后面那句小生物有些人没懂,但不妨碍他们听懂前面。
翻、翻粪土?
一个个武将瞪圆了眼珠子。
让他们上战场杀敌、浴血拼搏,他们绝不会眨一下眼睛,但这翻粪土……
气氛再次凝固住了。
就在这时,一道辨识度很高的公鸭嗓传来:“父亲,您和黛夫人要出府吗?能否带上我和秦宴州。”
嗖嗖两下,秦祈年和秦宴州前方的人影通通闪开。
青年眉目微动,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黛黎身上。今日的黛黎穿了一身黑,长发也扎成高马尾,相当英姿飒爽,一看就不是去普通游肆。
“母亲,我想和您同去。”秦宴州说。
黛黎疑心这两人什么都不清楚,纯粹想凑热闹,干脆问他:“州州,你知道我要去哪儿,想做什么去吗?”
秦宴州点头说知晓,“您将去郊外的田里,要堆肥。”
黛黎又说:“昨日我让人收集了几车牛粪和猪粪,按计划今日得去堆起。你确定要来?”
秦宴州:“要来。”
他见过满街米店鳞次栉比,米面满仓,也是真正挨过饿、连草根树皮都吃过的人。如果能帮的上忙,踩几脚牛粪真不算什么。
其他武将霎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烧。
秦小郎君身为黛夫人之子,再过些时日他就是秦氏记上族谱的公子了。他尚且不嫌脏乱,他们又有什么脸不吱声。
看够了戏的秦邵宗发话,“尔等去留随意。夫人,我们走吧。”
一行人打马出城。
冬季并非日日都落雪,下了雪后,只要太阳出来,雪是会慢慢化开。一句话说便是,下雪一两日,后续长期融雪。
近几日都没有再落雪,地上的雪融得差不多,先前大地披上的银装逐渐退去。
秦氏本就是望族,就算秦邵宗没当上渔阳郡的一把手,他也有许多田地。这些良田会租给佃农耕耘,作为农田持有者只需定期收租。
天空湛蓝广袤,偶尔有零星飞鸟滑翔而过,远处青山巍峨。而放眼郊外一众平坦的田地,如同一块块整齐的补丁,彼此相连、收尾相接,仿佛要连到天边去。
冬季是农闲时,黛黎一路过来都没看到多少农民。
“到了。”秦邵宗勒停赤蛟。
黛黎翻身下马,而后揉了揉自己的脸,出门走得急忘了戴帷帽,刚刚吹了一路的冷风,脸都冻麻了。
秦邵宗见状也伸手过去,“细皮嫩肉的,冻伤了?我看看。”
“不劳您大驾。”黛黎嫌弃他手上的厚茧,侧头避开。
后面一众武将有的低头研究脚下泥巴,有的眺望远去青山,有的则一本正经地整理马鞍。
大家都很忙。
黛黎也忙,匆匆结束一句插科打诨后,她问胡豹:“昨日收集的骨粉和草木灰等物都运来了吗?”
“有的,皆已用麻袋分装好。”胡豹率先下到田里。
“暂时不急用,可以先放放。”黛黎也下田区。
她比划了下高度,“那几个牛粪和猪粪混合在一起,尽量堆个圆包,肥包高约九尺,要尽量大些,热度散得越慢越好。对了,堆之前底部要铺一层杂草,最好是枯叶和绿草四六开,一共要个十麻袋。”
昨日没有让人去收集杂草,不过秦邵宗这一块田近山,走一趟相当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