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把桑皮纸缓缓折起。长安不是北地, 没办法大张旗鼓追寻真正传信的人,她问起另一件事, “州州,你和祈年茸茸他们吃过晚饭了吗?”
今日午后她与秦长庚外出游长安, 出门前让家里三个小的晚饭自行解决, 而她的归期比预设的早一些。
秦宴州摇头,“还未。”
黛黎心道正好,“南宫青州和他女儿来府里做客,君侯与小六娘子她父亲有事商议。州州, 你待会带她去用晚膳。”
随后黛黎稍侧了下身, 给南宫子衿介绍,“这是我大儿子,秦宴州。”
南宫子衿一开始就在打量,非她好奇心重,而是这等俊美的郎君她还是第一回 见到。
金乌西沉, 灿烂的余晖映在青年侧颜上,以他高挺的鼻梁为分界,晕出半面柔和的光影。
他生得极好,黑眸如墨,眼睑如桃花瓣般层层叠叠,只是气场冷锐,硬生生压下了那一份风流。
南宫子衿福了福身,见礼。
秦宴州还以一礼。
……
“二兄,你去了好久哦,如何……”秦祈年突然卡住。只因他看见秦宴州并非独自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娇艳小娘子。
本来懒洋洋趴在案上等开膳的少年,立马拾起礼仪坐直了。
施溶月亦惊讶地看着来客,“重乐阿兄,这位小娘子是?”
“这是南宫小六娘子,随父来府中做客,长辈有要事商议,故而母亲让我们招待她。”秦宴州给南宫子衿介绍施溶月和秦祈年,而后让奴仆添一双碗筷。
几人相互见礼。
虽然此时没有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得见外男之风,但到底彼此不熟,又兼男女有别,因此见过礼后,兄弟俩都没说话。
气氛不意外的拘谨。
“欸,应该让人上几张案几才是!”施溶月后知后觉。
他们平时用惯了圆桌,但有贵客来,若以示重视,该分案就餐才是。
秦祈年正想走一趟,却听南宫子衿说,“不必麻烦,客随主便即可。我听闻去岁父亲与君侯结为盟友共伐青莲,此番于长安再遇,日后说不准会续前缘。既然如此,何必拘束?”
南宫子衿一直很清楚自己为何能随父上京。她生来坐享南宫氏荣华,婚姻为家族效力很寻常。
而自范兖州兵败,范氏男丁被屠尽,她过往的婚约自然不作数了。此番入京,父亲有很大可能会给她重新择婿。
与北地结盟共伐在先,入府做客在后,南宫子衿私心觉得她的夫婿出自北地的几率要大一些。
再看两位秦氏小郎君。
年长些的虽是君侯继子,但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疏冷腰悬佩刀眉眼如画,是一等一的俊美公子。
年幼些的面容不及兄长英俊,却目光澄清,瞧着是副好相与的模样,加之是武安侯亲儿。
南宫子衿在心里颔首。
施溶月在南羽时多有参加聚会,在同龄人之间很吃得开,如今笑着对南宫子衿说,“那好,就坐圆桌,咱们挨着坐。”
主厅内。
秦邵宗方才吃过一轮,如今只执着酒樽,不如何动筷,“……所以并非鬼神乱力,纯粹是面粉作祟而已。你若担心还有下回,就派人仔细搜一搜屋宅。”
南宫雄今晚还未吃,如今面前摆了满案的佳肴美馔,他却完全顾不上,听得一愣一愣的。
区区小麦粉,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威力?实在不可思议!
南宫雄忙喊来外面的青州兵,吩咐下属:“巴广,你速领一队人仔细将屋舍搜一番,任何角落不可遗漏。若发现有面粉铺地,清理后来报。”
这条命令下得莫名其妙,但副将拱手领命,立马去办。
“武安,你先前所说的渔阳房舍倒塌一事,说实话我存疑。你不介意我派一队人即刻前去渔阳核实吧?”南宫雄敞开天窗说亮话。
能在群雄割据局面的当下分得一杯羹的,都不是蠢货。而面前人所说之事,南宫雄只信五分。
验证也很好验证,派人去渔阳一趟核对种种即可。
秦邵宗痛快应下,“可。不过基于我南下途中遇到过几回刺杀,我另分一队人马与你的同行。”
南宫雄倒无异议。
有北地的人同往,令牌在手,通行确实方便许多。
不过……
南宫雄往前倾了些,好奇道:“不应该啊,都说柿子挑软的捏。就算青莲教再记恨我们坏它好事,也没有理由直捣渔阳。”
那可是渔阳,北地的核心,和入虎穴有什区别?
“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秦邵宗没说对方折了一核心成员。
南宫雄却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不过瞧秦长庚这模样,是不愿将内情告知他。干脆不问,转而说其他,“除了刘荆州以外,其他雄主都已上京,你说他最后会不会也掺进来?”
“好大机会,他刘湛又不是痴儿,为何不来?之所以迟来,多半是新得的益州还需多加整顿,再加避嫌。”秦邵宗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金龙出自巢边。
与雍州比邻的可不止司州,还有益州。益州已易主,一跃成为南方霸主的刘湛也可能是那条金龙。
南宫雄拿起酒壶,满脸笑容的为秦邵宗斟酒,“咱们去岁结盟,也算是有过命交情。如今长安风云诡谲,险象环生,独闯容易腹背受敌,不知武安你是否有意歃血为盟、与我继续当一对肝胆相照的好弟兄?”
其实南宫雄最初没有和北地结盟的心思。
先前请求联姻已被一拒再拒,他堂堂一州之主,还不至于如此没气节。鹿死谁手,自凭本身便是,何需一定倚仗他秦长庚?
但方才那两场爆炸却似有洪钟在南宫雄耳旁震响,将他胸中那片翠绿的竹林削去一半。
青莲教向来邪门,擅操弄人心、装神弄鬼,那腌臜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他们今日能设计使两舍轰塌,令州牧间疑窦丛生,明日还不知要使什么法子。
若是一个不慎阴沟里翻了船,长安之行岂非为他人做嫁衣?而北地和青莲教斗法甚多,想必最清楚各中门道……
故而稍一思索后,南宫雄又腆着脸开口了。
秦邵宗任他斟满酒,“哦?那队人马还未出发去渔阳,南宫你如此快想与我做弟兄,真不怕到时被被好弟兄在背后捅一刀?”
南宫雄笑得能屈能伸,“若是旁人,我断断信不过,只是武安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又何惧有之?”
秦邵宗不戴这顶高帽,慢悠悠道,“那不一定。昔日我曾放言若要续弦,必娶卫氏女,如今不也没做到。”
南宫雄:“……”
长安内布庄如云,坐落于闹市边缘的汶南布庄只能算中等偏下,入不了一众权贵的眼。
然,就是这么一家平平无奇的布庄,第三层却内有乾坤。顶层以檀木作梁,置金镶玉雕花山水屏风,窗旁亦设有沉香作案,屋中边缘还有陈设着精贵摆件的珍宝架。
而若要说最特别,当属屋中像沙盘一般的案台。此刻案台前有二人相对而立。
二人面容有几分相似,唯独年岁间有明显差异。
着青袍的清俊男人明显已过而立之年,眼尾有两道浅浅的岁月纹路,右手腕处缠着一串金纹佛珠,似教中人。
他面前的沙盘如同一头饕餮,装了一座缩小的长安城。而在城池之中,有一个又一个顶上插有小旗的小布包。
“韩”,“刘”,“谢”,“姜”,“李”,“南宫”,“秦”以及……“黛”。
其中代表天子的“韩”之旗帜最为特殊,底下布包是黑色的,其余皆为白。
“叔叔,面粉爆炸后,武安侯邀南宫入府,这两人去年有过合作,现在怕是又要狼狈为奸了。”谛听拿起“南宫”旗帜,将之放在“秦”旁侧。
他有几分不解,“您为何要让这二人同乘一条船?逐一击破难道不是更轻松吗?”
“能结盟就能分道扬镳。且你都颇觉威逼之意更甚,更遑论性急的董相,他必定坐不住。在刘荆州入京前,让他们斗上一斗吧。”六道淡淡道。
谛听恍然。
叔叔这是要加速时局发展,同时借刀杀人。
沙盘内插了“黛”的小布包忽地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起,六道以指描绘着其上的文字,“杜姬如今如何?”
谛听笑道:“她有几分慧根,本身也放不下武安侯,因此知晓按我们说的做,或许能重拾往昔荣光,倒听话得很。”
六道将“黛”重新放下,却不是放回原先紧挨着“秦”的位置,而是与之相隔甚远,“先让她去探一探路吧。内外结合,方有成效。”
秦府。
“鉴酒宴?”黛黎看着送来的请帖,眉头缓缓皱起。
烫金请帖精美异常,其上金粉作墨,以一手漂亮的隶书写了邀请内容,请她和秦邵宗一同参加鉴酒宴。
宴会的承办方是权倾朝野的丞相董宙,地点嚣张地定在了郊外的一处皇家别苑。
秦邵宗在黛黎身旁,他比她高许多,只稍低头就能看清请帖上的字,“封君一事未有动静,倒是先来了一场鉴酒。”
“秦长庚,这场宴要赴吗?”黛黎问。
秦邵宗招手唤来胡豹,“董家送了请帖来,去查查对方还宴请了何人?”
胡豹领命前去,他不久后回来,禀报说:“君侯,董家侍从将周边几座府邸都走过一轮,并无遗漏。”
“大家都收到邀请了,那我们不去似乎不大好。”黛黎犹豫道。
“不是我们,是我。”秦邵宗纠正她。迎上女人疑惑的眼,他低声解释道:“宴中多半会斗酒,可能会有一时兴起的比试,刀剑无眼,夫人还是待在府中为妙。”
既然董宙也邀了旁人,北地当然不能缺席,否则一个鉴酒宴都不敢去,谈何争其他?
听他说比试,黛黎立马想到昔年项庄舞剑。此番鉴酒宴,董宙按捺不住也寻常。
“夫人不必忧心,鉴酒宴设在南郊的长乐苑,到时我会调一队人在山脚下候命。若山上有异动,以烽火为号,玄骁骑必上攻之。且我私以为,董宙不会轻易打破平衡。”秦邵宗猜这场鉴酒宴是为了探虚实。
尘爆以后,南宫雄曾当众质问他,而这一片区域的眼睛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那句“此事你需给我一个解释”传出去不奇怪。
“总之,你小心些。”黛黎垂眼。
刚刚还甚是威重的男人忽然笑了,透出几分骨子里的蔫坏。他猛地伸手将人圈入怀里,同时微弯腰,以冒出一点胡茬的下颌蹭她柔软的脸颊,“噢,夫人担忧我。”
短胡茬刺刺的,黛黎有种被巨虎生有倒刺的舌头舔上的错觉,她被他蹭得往另一边倒,却又被腰上的铁臂圈得只能站在原地。
“夫人对我情根深种。”他嘴角翘得很高。
黛黎嘴角抽了抽,伸手推他,“……秦长庚,你真没觉得改嫁很麻烦吗?”
那两个字刺得他神经一跳,“确实麻烦,所以还请夫人余生当我秦家妇。”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来世也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