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长安故人
长乐苑距离皇城有半日的路程, 是先帝为当时艳冠后宫的何贵妃所建。这别苑挂的是“苑”的名头,却完全能称之为行宫。
它占地面积异常大,几乎将整座山囊括其中, 奢华又不失典雅,有曲径通幽、水榭临湖, 亦有斗拱飞檐、脊兽高抬,叫人赏心悦目,感叹连连。
从外观看,这座建于山上的行宫宛若一头盘踞雄峰的巨兽。
秦邵宗和南宫雄结伴出发, 于未时末抵达山上的长乐苑。
北地和青州的侍从各自下马。
长乐苑苑门大敞, 自门口起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侍卫披甲佩刀,头戴兜鍪, 全副武装,远处高台上更是隐约能看到待命的弓箭手。
秦邵宗见状反而笑了, “好歹把持朝政二十来载,怎还如此畏首畏尾, 这胆子和硕鼠有什区别?”
一旁的南宫雄被他那股狂妄劲惊得眉心直跳, “祸从口出,慎言!”
“祸兮福之所倚,有时祸非坏事。”秦邵宗目光扫过周围,浅棕色的眼平静无波。
南宫雄懂他话中意, 心里嘶地抽了口凉气, “这长乐苑内少说驻守了千人,山中藏兵与否不得知。你秦长庚家大业大,兵强马壮,我比不得你,此番赴宴你若要起事, 好歹提前知会我一声。”
秦邵宗:“敌众我寡,宜避其锋芒。”
那就是不行动了。
南宫雄心下安定,“我也觉得按兵不动妥当些,我收到消息,刘荆州已启程,克日抵达长安。这场大戏,人未齐不能开唱。”
低声谈话间,二人由前方侍女引入主殿,方入内,便见殿中已有人在案旁入座。
入座有三人。
一个是三十五六左右的男人,他皮肤偏白,略清瘦,有姿仪,与其说像武将,不如说是个文人。
南宫雄认得他,这是豫州州牧,姜师姜豫州。
在姜师旁侧坐着一个虎体猿臂的男人,他年过不惑,生了一双电光四射的豹眼。自秦邵宗踏入殿内,眼中迸发出猎猎寒光,恨不得化作雪刃削断来者的颈项。
俨然是与南宫雄一样被炸了府邸的谢司州,谢元岳。
另一个如老僧入定,一双绿豆小眼却不时四处横扫。此人正是近些年固守一方的李立身李徐州。
秦邵宗接到谢元岳怒视,笑着回道,“这不是谢司州嘛,你如此看我,莫不是想和我道谢却不好意思说?”
谢元岳皮笑肉不笑,“‘谢’之一字从说起?没想到武安侯除了能征善战外,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手艺也是一绝。”
语气不善,有针尖对麦芒之势,而他敌视秦邵宗并非没有原因。
说来不巧,当时谢元岳正好逛到倒塌的房舍前。底下密室一炸,砖瓦飞起间,梁柱折断轰塌,险些砸到了谢元岳。
惊魂未定后,还不等他探究何故,就听房门来报……
于是南宫雄的话传入耳中,谢元岳顿时疑从心起,胸腔仿佛被挖开一片,凉风呼啦啦地穿过,叫他寒毛竖立。
倘若秦邵宗不知房舍倒塌内情,南宫雄何以说那话?何以他们一共入府再出来后,南宫雄便换了副嘴脸?
他秦邵宗必定知其中玄机!
而房舍倒塌带出金龙谶言,这谶言又直指执金吾和比邻长安的州牧。
暗里的心思被蓦然剖开,计划彻底打乱,叫各方警戒、世人瞩目;也叫去岁被重创、还未恢复元气的谢元岳懊恼不已。
这令他如何不恨?
秦邵宗只接他前半句话,“去岁令弟顽劣,一声不吭带了几千人到兖州欺男霸女,我看不过眼,将之扭送回司州。此事距今还不足一载,谢司州应该还未老到记不得事的程度吧?我想应该是记得的,毕竟日日有人喊你谢司州,而非喊你那三弟。”
老司州牧去得急,三子争权,第二子首先落败遁走。老大和老三争得热火朝天,最后谢元修在青莲教的辅助下成功上位。倘若没有后面那一出,如今的谢司州确实不叫谢元岳。
彪型壮汉登时豹目瞪圆,如嘶嘶叫的蛇被捏住了七寸,再也吐不出半点声响。
“谢司州方才只是疑惑,武安侯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姜师开口。
“董丞相难得设宴,我等理应和平相处,武安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李立身也道,却是只字不提谢元岳。
离长安近的几个州,明面上对朝廷有极高的服从度。
而这种抱团,此时一览无余。
秦邵宗转眼看他们,似笑非笑道,“大概是昔年打北国打惯了,把‘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刻在骨子里。”
南宫雄心道何止,人不犯你你都犯人。
姜师拾起案上的白玉象牙雕扇轻摇,笑得温和,“昔年是昔年,如今是如今,怎可一概而论?这世间讲究风水轮流转,往日称霸一方的雄主,如那威震四方的楚霸王,最后还不是自刎于江畔旁。这人啊,不能太得意。”
秦邵宗轻笑了声,“确实如此,太得意会遭一些从未得意过的小人妒忌。”
姜师执扇的手一顿。
秦邵宗却不再看他,转而看周围。大堂上首摆了一张檀木长案,案上酒器已备齐,只是仍空着无人落座。
下方分列两排案几,谢姜李三人已入座,他们来得早,这选座也早选些。谢元岳居于左下首,姜师在他同排之后;李立身坐在右下首第一位。
两个下首的首位都被占了去。
秦邵宗走向右侧,在第二的位置撩袍坐下。南宫雄随他之后,坐在同侧。
此番主邀秦、南宫、谢、姜、李五人,剩下的位置皆是他们的随从交错落座。
在后来者坐下一刻钟后,董宙姗姗来迟。
权倾朝野多年的丞相食着大燕最肥美的脂膏,养得腰大十围,他戴进贤冠,着玄色广袖长袍,袍上绣有蟒纹,肥硕的腰间挂以一串金玉珏,行走间宛若一座粲然的肉山在动。
董宙一入内,几人起身拱手,道是见过董丞相。
董宙随意抬手下压,“诸位皆为肱骨之臣,为社稷鞠躬尽瘁,与我和自家人无异,便不必多礼了。今日邀诸位相聚长乐苑既是增进感情,也是为后续剪除奸佞做打算。”
说话间,董宙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向右下首第二位。
那人身量极高,头戴武弁大冠,着黑袍,面容冷峻。虽坐于下首却气势逼人,望之如有山岳威沉之势,也似一汪深不可测的海,仿佛任外面电闪雷鸣,都难以对他造成分毫伤害。
董宙心惊不已,多年未见,这姓秦的竟更胜从前。
谢元岳此时接话,“奸邪作妖,百姓们寝食难安,我等确实该早些将之从暗洫里挖出来扬在日光下,好叫他魂飞魄散。”
说这话时,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秦邵宗。
秦邵宗笑道,“合该如此。看来在捉贼方面谢司州甚有经验和决心,或许待会儿能头一个助董丞相一臂之力。”
谢元岳太阳穴鼓胀两下,只冷笑地说了声那是自然。
开场不过片刻,便硝烟弥漫。
又是几句客套话后,董宙拍手,“既是鉴酒宴,岂能少得了酒?来人,上酒来!”
有貌美侍女鱼贯而入,每个手上皆捧着一个小酒坛。
汉酒有许多种,有的以原料命名,有的以配料,还有的以地方。黍酒,宜城酒,马奶酒,葡萄酒,菊花酒……
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的,不一而足。年轻的女郎捧着酒坛各自在几人身后一字站开,随时为贵客斟酒。
“大燕的佳酿尽在其中,诸位,请!”董宙率先举杯。
众人同饮。
既然是鉴酒宴,自然不会只饮一种酒。这种几杯,那种几杯,混着喝,每喝一类就煞有其事地点评上几句。
酒过三巡,上首的董宙再次说道:“有美酒如此,岂能少了歌舞?让舞姬进来。”
有风拂入,酒气萦绕的殿堂里多了一阵香气。
叮铃铃的银铃清脆悦耳,婀娜的舞姬踩着节拍入内,水袖飘扬间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和细腰。
舞姬皆戴着轻薄的面纱,娇颜半遮,宛若清晨浅雾里一朵朵争相怒放的花,夺人眼球。
而一众舞姬中,着朱草色的女郎最为显眼,她身段曼妙高挑,眼睛非常漂亮,眼仁大且黑,仿佛会说话。朱色的薄纱披着她雪白的肌肤上,旋转起跃间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在场的不少人都在看她。
秦邵宗一手执着酒樽,另一手搭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长指,好像在看前方,也好像没有。
一舞毕,上首的董宙道:“莫要站着,去给各位英雄斟酒。”
香风浮动,方才尚在殿中央的女郎们像绽开的花瓣,纷飞到两侧落座宾客的身旁。
最为瞩目的舞姬盈盈飘来,接过一个侍女手中的酒坛后,在秦邵宗的右侧落座。
“君侯。”她唤。
秦邵宗没反应,只注意对面一众若有似无飘来的目光。
“秦郎。”女郎换了个称呼。
而这回,她身旁男人的眼峰终于扫了过来。
杜曼香心里激动不已,忽见棕眸无波,她顿时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未认出她,她当即扯下面上薄纱,“秦郎,是我,救救我。”
秦邵宗面无表情,“你为何在此,谁安排你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去岁我离开君侯府后……”
“武安侯。”对面突然有人高声道。
宴中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谢元岳。后者咧嘴笑道:“你身旁的舞姬不错,可否让她来伺候我。”
杜曼香受惊地一抖,下意识想往身旁人怀里缩,却被他执樽放于案上的长臂拦住。
“都说北地武安侯慷慨大方,难不成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谢元岳道。
秦邵宗没说话。
姜师此时笑道,“你这个谢腾云好生不讲道理,你要她过来,岂非叫武安侯身旁空空?他必不肯应你,你该拿你身旁的美人去换。”
“有理,方才是我考虑不周。”谢元岳朗笑道,而后将怀里的舞姬往前一推,示意她过去。
被推出去的舞姬很是惊慌,她先回头看了眼谢元岳,见后者看都不看她,分明不会改变主意,只能朝秦邵宗走去。
南宫雄饮了一口酒,乐得看戏。
区区一个舞姬,若是寻常好友聚会,随手送了就送了,但这个场合却是分毫不能让。
但是吧……
南宫雄摸了摸下巴。
他听闻去岁秦长庚娶妻前,将后院散了个干净,只和黛氏一人过日子。
众目睽睽下,秦邵宗问身旁人,“谢司州想你过去伺候,你愿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