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夜,兰竹院、吟风院、清风院灯火通明,都在等李凌川带消息回来,最好是李家只是不幸被牵连的消息。
一杯一杯的浓茶灌入肚中,董玉婷不敢躺在床上,怕自己撑不住睡过去。
吱呀一声响,董玉婷睁开双眼,李凌川跨入屋中,见她趴在桌上,露出一丝惊讶。
这不能怪他,自从他从幽州回来,他发觉自己的夫人有了一些变化,变得特别懒,虽然每日都会在院子里走走,美名其曰要锻炼身体,但其余时候,能躺着就绝对不坐着,能坐着,就绝对不站着,就连孩子、姨娘的请安她都不想见,非要睡到自然香。
“你终于回来了,情况怎么样了?”董玉婷打了个哈欠,顺手给李凌川也倒了杯茶,“母亲也在等你,你去见过她了吗?”
李凌川脱下外衣,坐到董玉婷对面,“我刚从母亲那儿回来。”
董玉婷蹙了蹙眉,不满他选择性的回答,追问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给我说说,这次查封的店铺里,也有我的铺子。”莹莹烛火照在她的脸上,玉白面孔上凌厉的五官在橙黄的光线下柔和了一些,唯独那双眼睛,清亮而摄人心魄,她生来一对凤眼,面无表情时就会像是在生气,李凌川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中轻柔的摩挲着董玉婷刚刚递过来的茶杯。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董玉婷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笑意,心里放松了不少,她真怕李家被人成功陷害,失了圣心,然后一大家人被罚。现在看来,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铺子被京兆府的人查封?”
“这件事说起来和秋闱没有放榜有关。”李凌川说道,“这次批改秋闱试卷的,除了礼部的人,还有圣上指派的知贡举官裴直,此人为人正直,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最重要的,还是忠心皇上,所以在发现有十一份试卷答案相似的时候,就马上报给了圣上。圣上大怒,即刻命羽林军彻查此事,而那十一个人在京城去过的店铺,接触过的人,做过的事全部被调查了一番。”
“难怪弟妹的脂粉铺没有被查封,那地方也只有女子会去,男子若不是给家眷买,轻易不会去。”董玉婷突然明白了这一点,“可是答案到底有多相似,才能让这位裴大人怀疑啊。”她见过几次李博翰写题,除了考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最重要的就是考策论,她觉得那就跟写论文一样,需要引经据典,但中心不会偏离,有些相似应该也不奇怪。
李凌川淡然一笑:“在策论中引用同一个偏僻的典故,用了同一个错别字,这样,还不能引起怀疑?”
董玉婷恍然大悟,几个巧合加起来,那就不叫巧合了。
果然术业有专攻,她这个没科举过的人,就是不如他们精明。
董玉婷越说越兴奋,一点也不困了:“这件事是谁做的?”
“你说的是布这局的人,还是今早带人去查封东西两市铺子,封了红漆的人?”李凌川慢悠悠的喝了茶,不慌不忙的样子。
董玉婷认真道:“我都想知道。”
“前者,我还不清楚,只是有个猜测,后者,是羽林军做的。”
羽林军是只效忠皇帝的组织,从开国以来,就是皇帝手中最利的一把刀,难怪能在短时间内让金吾卫和市署的人这么配合,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他们轻易不出动,是以丘小石只能认出来京兆府的人,坊市的人,金吾卫,却认不出来羽林军。
“那现在查的怎么样?你清楚吗?要是我们被人诬陷怎么办?”董玉婷担忧而焦虑道,“我铺子上的人现在都还被抓着呢。”
“这次少说也抓了百人,要一个个查清楚,问仔细,还需要一些时间,更何况这次抓的人背后除了我们李家,还牵扯到了永明王妃,平宁王妃,武烈王妃等。我们能做的,就是见招拆招,看对方下一步牌是什么,我们才好应对。”李凌川看着董玉婷,语气渐渐加重,“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出事的,你铺子上的人,我也保证会安然无恙。”
董玉婷挠了挠耳朵,把茶杯放到嘴边,才发现茶杯已经空了,她故作镇定道:“我不担心,这次抓了那么多人,难不成羽林军敢屈打成招?那京城可就大乱了!圣上不会允许的。”
李凌川嘴角微扬,没戳破他前言不搭后语:“嗯,我知道你不担心。”
董玉婷看向窗边桌上摆着的紫藤花,“反正,这件事查出来谁做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李凌川疑惑的看向她,“难道你还要报复回去?”
董玉婷轻笑:“那是当然,总是被牵连进去,我也是会发火的好不好。对了,你怀疑的人是谁?”
李凌川卖了个关子,“等确认了再告诉你。”
董玉婷撇了撇嘴,打着哈欠回床上,“睡了,熄灯。”
第63章 嫌疑 “林琦,临安县人,父亲……
“林琦, 临安县人,父亲林仲安乃是临安县官,母亲是临安县商户之女, 家住临安县槐花巷一座三进的宅院, 家里有八口人,还有两个弟妹......”
带着青铜面具的羽林军声音低沉的说着,却惊起林琦身上的寒毛。
这人说的一些事情连他自己都忘了,却都被调查的一清二楚, 如何不让他害怕。
要不是周遭的黑暗和阴冷的气息包裹着他, 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上一刻, 他还是莘莘学子中的一员, 从临安县来到京城参加秋闱,因迟迟没有放榜, 和另外一些考生商量着举孔子牌去抗议。
在他们为去礼部衙署还是国子监门口争论不休时,一群带着面具的人冲了进来, 二话不说的将他们带走, 被关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
林琦感到深深的后悔,若是因为这件事连累了他的家人,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天子脚下, 或许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被皇上的人看在眼里,就等一网打尽了。
也不想想圣上这些年的性子,做事都要求办的漂亮完美, 又怎么会容许他们举着孔子牌闹事?真是失策失策。
林琦局促不安的喘着气,隐约听到从黑暗中传来的流水声,也不知道他被关在了哪里?京城中大概有许多密道暗窖。
他暗暗想着:等他们问罪,自己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认错, 痛哭流涕,表示自己要痛改前非......这样,大概能被从轻发落吧?
“怎么认识的阮彦?”
林琦飞快道:“对不起大人,我......哎?”
带着面具的羽林军拿着佩刀在桌上砰砰敲了几下,在幽深的暗窖中不断回响。
林琦瞥了一眼那桌子,大概被人敲了不下百次,已经出现了凹痕。
他咀嚼了一遍这个人的话,怎么认识的阮彦,不是问他们想要去抗议的事情,莫非圣上只想抓几个带头的?林琦不由的松了口气,暗叹圣上英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琦脸上堆起了讨好的笑容,“大人,我与阮彦是在京城认识的,我们俩同为这次秋闱的考生,是他说听到风声,有人在这次秋闱中收买了考官换卷,于是带领其他考生想要抗议,我听信了他的话,才和他认识,他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一旁穿着深色玄服的男子低着头,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将林琦说的话快速记录下来。
林琦小心翼翼的开口:“大人,阮彦他,会怎么样啊?”
羽林军厉声道:“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林琦脖子一缩,再不敢开口了。
一旁的身形坐着的偏瘦一些的男子开口道:“从你来了京城后起,去了两次安宁坊西市的酥香阁,是也不是?”
“是。”林琦不明白为何又提起这个,“我是觉得那里的糕点味道不错,就在秋闱过后又去了一次,我家的管家和下人都可以作证。”
“那你一定看到了贴在墙上的策论和答案了?”
“什么策论和答案?”林琦疑惑道。
“还敢狡辩,这些就是在酥香阁搜出来的,你作为这次秋闱的考生,莫非认不出来?”男子声音拔高,一男子悄无声息的将一张纸拿到林琦跟前。
上方的字用的是簪花小楷,甚是端庄娟秀,光是看着这字,就能想到一位美丽的女子坐在窗边文静的写字。
乾元风气时兴楷书,男子练欧体楷书,个个端正峻拔,一笔一划稳稳当当,女子则练簪花小楷,字体小,密而不显得杂乱,犹如一朵朵盛开的小花。
但让林琦震惊的是,这些纸张上写的此次秋闱的试题。
一直观察着他脸色的男子冷声道:“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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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可知私藏科举答案,将其泄露是何等罪名?”刑部侍郎将一张宣纸按在紫檀木桌上,锐利的眼神紧锁着董玉婷,“这些试题答案便是在夫人的酥香阁中查出的,夫人可有话要说——”
董玉婷将纸拿到跟前,细细看过,一眼便瞧出了问题,当初她在铺中贴诗词歌赋,不过是效仿自己以前去过的店铺,给酥香阁增添一些诗意气息,每张宣纸不仅印了梅兰竹菊等纹样,纸上也只短短写了两句诗词,她觉得懂得留白才会显得高雅,可刑部侍郎递来的纸上写的密密麻麻,将中间两句她写的诗夹在中间,完完全全的包围起来,犹如此刻的她自己,被看不到的危机裹挟着。
纸上的字还刻意模仿了她的字迹,让人分辨不出,要不是她知道中间两列诗词是自己写的,怕是也要误以为整张纸上的字都是自己写的。
董玉婷抬起头,李凌川默不作声与刑部侍郎带来的人坐在一起,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的背都挺的笔直,与其他人坐在一起,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光是坐在这里,就让人感觉到一股无端的压力。
董玉婷拿出与合作伙伴谈判的镇定与自信,“方大人,这确实是我铺中贴的不错,不过上面却多了些字,中间这两列诗词才是我写的,其余的,不过是有人模仿我的字迹添上的罢了,如若大人不信,尽可来找我以前的字迹来一一对比。再者,我若真的有答案,又何必将它贴在墙上,这么引人注目,岂不是大张旗鼓的告诉你们来抓我。”
“我这铺子虽然没开在东市,但客人也不少,这么多天,想必有许多人都见过原来是什么样子,大人尽可以找来人问问。”
方侍郎不置可否,低声对身边的人说了两句,那人就出了门,没一会儿,董玉婷写过的字词就被人拿到了方侍郎面前。
方侍郎先是仔细端倪,后又将董玉婷写的字词放到鼻下嗅闻,董玉婷忍不住蹙了蹙眉,接着看到他将手指伸进茶杯中,再将手指按在纸上。
方侍郎将证物收好,转而问道:“李夫人可有怀疑的人?”
那无非就是其他皇子了,但董玉婷可不敢说。她回想起自从她打算经营好铺子所发生的事,先是找了从南边来的点心师傅,后将铺子重新装修,招了几个新伙计,再然后铺中莫名遭人闯入,请了坊正来追查,但一直没有抓到人。
“方大人,我并非时时刻刻都在店铺中,所以问我铺中的伙计,反倒比问我更能找到线索。”
方侍郎颔首,嘴角翘起,“多谢夫人提醒。”
董玉婷将他的态度变化看在眼中,虽然不明白他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但他这样,大概是自己身上没有嫌疑了吧?
问了这些话后,董玉婷回了吟风院,李凌川和方侍郎留下又说了些话,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怎么样?那个方侍郎查清楚了吗?他一个刑部侍郎,难道手下连一个能辨认出字迹不同的人都没有?”董玉婷一见他进来,就喋喋不休的问。
李凌川扶住她的胳膊,半是强迫半是安抚的让她坐下。
“方侍郎自然知道,他不过是在诈你罢了。”李凌川淡淡笑道,“这是他审问的习惯。”
董玉婷一点就透,想起了林朗。这世上人有不同性格,他们审问时也就有了不同风格,像是林朗,他因于霜儿一事来李府,进来简单问了几句就要三老爷的笔迹,要自己检查出线索才继续进行下一步,而方侍郎不同,他就算查出了线索,也要表现的云里雾里,让人捉摸不透。
李凌川道:“那字迹的不同,方侍郎早就查出,并且他还查出墨的不同。你写的那两句诗词,用的是我书房中的广寒墨,此墨中加了玉龙山雪水和雪梅,又在玉龙山地窖中埋藏了九年,写出来的字黑中带着些许的深蓝,字迹遇水之后格外明显,并且干涸之后,会是冰裂的纹样,而普通的墨干掉之后,是像大地干旱的龟裂纹。”
董玉婷摸了摸秀挺的鼻子,“那时候你不是没回来吗,我就借用了一下。不过也幸好借用了你的东西,才洗清了我身上的嫌疑,你说对吧?”
李凌川点点头,眼睛里含了一分笑意。
“但是是谁这么做的?”董玉婷看向他,“你之前不是有了怀疑的人?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他们这也算是出招了吧?”
“你觉得是谁?”李凌川反问道。
“要不就是武烈王,要不就是贤康王,这两个人都不想永明王身边有得力的人,就会从你下手,因为你才升了工部尚书,位置不稳。而我,只是被牵连进来的小人物。”
李凌川说道:“贤康王身上的嫌疑更大一些。”
“为何?”
“你忘了,武烈王妃的父亲是谁。”李凌川提点道。
“礼部尚书!”董玉婷恍然大悟,“这次秋闱由礼部全权负责,出了舞弊案,礼部难咎其责,所以说,我不仅是个小人物,还是被当成迷惑视线的小人物,对方的真实意图是想对付武烈王?”
李凌川满意的点了点头,董玉婷突然有种上课回答出了老师问题的错觉。
“难道圣上看不出来?他想见自己几个儿子这样互相争斗?”
“圣上未必没有看出,所以这次他派了平宁王来彻查此事。不管如何,礼部泄题是真,这次武烈王定会吃个大亏。”
董玉婷笑道:“那你和永明王,要不要落井下石一下?”
“不了,李府的铺子,还有王爷王妃的铺子都还在彻查,虽然最后的目的不是对付我们,但也没想让我们好过。当务之急得将身上的嫌疑洗清才是,让圣上知晓我们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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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