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东沉默不语,他垂下的视线刚好落在田氏颤抖的手上,这是她娘嫉极度害怕时才有的反应。
所以他该怎么才能说服自己,他娘不是因为害怕才说自己是被摔伤的?
宋茂山自然不知宋平东此刻的想法,他为让宋平生他们信服,甚至让宋婉儿把宋平文给叫过来作证。
宋平文正在温书,突然被叫过来略有不耐,语气都不算温和,“爹,你又把我叫过来干啥?先生给我布置的作业,我还没做完呢!”
宋茂山并不见生气,而是偷偷朝他使眼色,神色温和,“平文,前阵子我跟你娘去镇上接你,你娘不小心从牛车摔下来,摔到一堆石块地上,你还记不记得?”
宋平文怔愣之色转瞬即逝,他的目光飞快扫过堂屋众人,面上作思索之色,眼底精光闪过,很快回道:“是啊,娘不是不让告诉大哥他们吗?”
宋平文这番话,无疑是一个极有力的证据,佐证了宋茂山的那番说辞。
姚三春夫妻面上如罩寒霜,他们倒是没想到,宋平文竟然还有这种急智和反应速度,能将宋茂山给他的任务超额造成?
宋平东一方的情况急转直下,被打当事人田氏不承认被打,施|暴的宋茂山有理有据开脱,还有宋平文作伪证,怎么看都是宋平东一方在无理取闹、血口喷人。
宋茂山的眉头不着痕迹松了些,放松肩膀往后靠了靠,板着脸沉声道:“平东,你娘和你兄弟都这样说了,你是不是该向你爹跪下道个歉?”
宋平文不关心他们说什么,见事情快接近尾声,直接道:“爹,我想回屋温书去了?”
宋茂山很欣慰自己儿子对待学习的态度,便一挥手,“回去吧,我让你娘煮了绿豆汤,渴了记得喝。”
宋平文听完,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宋婉儿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跑过去搂住宋茂山的胳膊,道:“爹,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对待娘的!”
宋平东倒吸一口凉气,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戳了一个口子,带着冰碴的冬风“呼呼”地往心里刮,他忍不住冷得一个激灵。
这就是他的三弟,他亲生的手足,对待他这个大哥以及亲生母亲,态度竟然冷血至此!
这一刻,宋平东整个人突然被击垮,不是因为他爹打他娘,而是他最亲的人一同给自己致命一击。
他爹的强势暴戾,他娘的软弱妥协,他兄弟的冷血无情,他妹妹愚蠢天真……
宋平东的气势眨眼间萎靡下去,双肩垮下,眼中不复方才的生气。
宋茂山将一切尽收眼底,微眯着眼,嘴角的笑转瞬即逝。
宋平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从宋茂山开口的那刻起,主动权便被宋茂山牢牢握在手中,他们所有人的思绪都被宋茂山引导。
眼见宋平东再没了战斗力,宋平生只能自己站出来,声音轻缓地道:“爹,按照你所说,娘这次的伤是前不久从牛车摔下所致?那娘此前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宋茂山僵硬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后用眼神警告他道:“你娘之前何时受过伤,我怎么不知道?”
宋平生目光转向罗氏,“大嫂,你来说。”
罗氏顶着宋茂山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去年大年初一,我看到娘脸色不太好所以就让她回屋休息,后来我给娘送水,意外发现娘后颈青紫一片,我怕娘得了啥病,所以就壮着胆子掀开衣服看了一眼,结果看到娘身上青青紫紫,没有一块好的……”
宋平生的眼眸闪烁凌厉的光,“还有呢?”
罗氏感受到宋平东投过来的光,下定决心般,又道:“后来娘醒了,她哭着让我别告诉二狗子他爹,我问是不是爹打的,娘没有否认,只是一个劲地求我保守秘密,甚至不惜以性命做威胁……”
田氏嘴唇抖了抖。
宋茂山瞥向田氏,“平东他娘,你过年还受过伤,我咋都不知道?而且平东媳妇儿话里话外,说你承认我打你了?”随后深深叹口气,“平东他娘,你我夫妻同甘共苦二十多年,难道我竟然是这种狼心狗肺的人?”
田氏再次成为全场的焦点,说到底,田氏才是左右这场战争的唯一关键,只要她说一句是,宋平东等一干便立刻揭竿而起,为田氏声讨!可若她始终否认,那宋平东他们做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
田氏强撑身体,深深垂下头,抖着嗓子道:“没有,你们爹没打过我,过年那次是我不小心滚进山沟里,你们爹都不知道,而且我没跟平东媳妇说我被打过,她,她肯定是想岔了……”
田氏这番话如同一记巴掌,狠狠抽在宋平东一干人的脸上,仿佛在嘲笑他们有多么的可笑可怜!
宋茂山再没了顾忌,情绪陡然轻松许多,不过他这次一反常态没有痛骂宋平生一干人,而是第一次展示他的慈父面孔,道:“我知道,其实你们只是关心你们的娘,这点我很欣慰,你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很孝顺。”
他这副做派落在姚三春等人眼里,简直就是假惺惺到恶心!
宋平东情绪接近崩溃的边缘,他拍桌而起,神色愤怒又难过,脖子青筋爆起,“娘,你为什么死都不承认呢!为什么非要忍着委屈不说呢!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田氏保持垂着头的姿势,一言不发。
宋平生过去拍拍宋平,让他坐下来冷静。
宋平生自己倒是没有过度的失落,因为来之前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等宋茂山说完,他分外平静地道:“爹不承认也没关系,我跟大哥大姐他们今天过来,本就没想过拿爹怎么样,谁让你是我们老子呢?”
“不过我还想说一句,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爹你也有老的一天,你以后还不是要靠咱们四个子女,除非你敢保证宋平文一定能高中,保证平文有能力且愿意养你后半辈子,保证以后没有需要咱们剩下四个子女养你的时候?否则,咱们娘受多少苦,我们迟早会讨还回来!”
最后,宋平生掷地有声:“娘生了咱们五个儿女,难道还不配得到一个安稳的生活?当咱们这些子女是摆设吗!只要娘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她接过去养!我们的娘,用不着看任何人脸色过活!”
姚三春默默看着宋平生,心脏随着他的情绪变得高昂,甚至想为他鼓掌!
听宋平文这番话,宋平东仿佛找回主心骨,一下子打起精神,果决道:“平生说的就是我想说的!咱们五个都长大了,如果连自己母亲都守护不了,有负生养之恩,那就是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还不如撞墙死了算了!我是长子,养活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从始至终插不上话的宋巧云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道:“我不,不想看到娘被人欺负,虽然,虽然我没有很多钱,但是只要有我一口饭吃,我就会养活娘一天!”
宋婉儿脑子一团浆糊,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事情怎么朝着她看不明白的方向一去不复返,她只能跟着兄姐的话说道:“那肯定了,谁都不能欺负我娘!”
四个子女一片拳拳的赤诚孝心,饶是田氏心中苦意漫天,这时候却突然尝到一嘴的甜。
她再也忍不住了,捂住脸嚎啕大哭,丝毫不顾形象地往地上一坐,尽情的宣泄,仿佛在哭自己多舛坎坷的命运,又仿佛在哭自己何德何能有四个儿女陪伴守护……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48章
宋茂山阴鸷的眼中正酝酿一场风暴, 阴沉的脸上突然扯出一抹笑,就仿佛一条毒蛇在对你摇尾吐舌头,那笑实在有几分渗人。
“小畜生, 你在威胁我?这就是你对你老子的态度?”宋茂山桀桀怪笑,眼中闪过一抹暗红,狠戾之色转瞬即逝, “老子当年出来混的时候, 你还没出生!真当你三言两语就能斗得过我?”
若是说往常的宋茂山像山中独霸的老虎, 强势霸道, 张牙舞爪,那现在的宋茂山更像是一条藏在暗处蓄势待发的毒蛇,朝你张嘴吐信, 蛇牙还挂着肉屑, 煞气逼人。
包括宋平生在内,所有人都被宋茂山这一变化震了一瞬,甚至遍体生寒。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乡下老头会有的眼神和气势,就好像他真的见过血一样!
宋平生垂眸深思, 眼底划过幽光。
宋平生一时半刻猜不到宋茂山为何如此有恃无恐,不过他总不会坐以待毙, 话音一转, 慢悠悠地道:“您是我老子, 所以我不能对你怎么样, 不过平文可不是, 他天资聪颖, 是读书的好苗子, 而若是因为爹你的一意孤行, 导致宋家名声尽毁, 从而平文无法考科举,想必爹你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情形!”
宋茂山阴沉的目光落在宋平生脸上,蓦地怪笑一声,“小畜生,你很狂啊?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有平文做威胁,你就拿捏住我的命门,可以为所欲为?你啊,还是太年轻了,不知惜命……”宋茂山这一刻眼中流露的阴寒,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这一刻,宋茂山突然变得分外难以捉摸,宋平东他们的心随之提了起来,摇摇欲坠,胆战心惊。
田氏情绪诡异地变得激动,她冲过去拨开人群,踉跄着走到宋平生兄弟面前,一手紧抓一个,含着泪的眼中尽是哀求,“平生,你们别闹了!我真的没事!我好的很!你们不要再惹你们爹生气了!”
田氏一瞬不瞬盯着宋平生,眼中那一抹光就像极了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忽明忽暗,仿佛只要轻轻一口气,那抹光便会归于无边黑暗。
宋平东仿佛被人扼住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
宋平生的心慢慢往下沉,他当然还能再跟宋茂山唇枪舌战三百回合,可到底大势已去,这次他们根本没有筹码赢得这场争斗。
这一刻时间变得分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宋平生从田氏手中挣脱,转身牵着姚三春往外走,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再说过。
宋平东跟着抽回手,没再看田氏一眼,逃跑似的奔出宋家院子。
身后那个发丝中夹着银丝的妇人望着两个儿子离去的方向,眼神分外悲凉。
姚三春一路小跑,任由宋平生牵着她往前走,宋平生很快回过神,便立刻慢下脚步。
当他们接近家门的时候,宋平生看到隔壁宋茂水家院门大开,宋茂水正坐在院子里剖竹条编大花篮。
宋平生脚步一顿,转个身走进去,喊道:“二叔,我想问你几件事,有没有时间?”
宋茂水起身将身上的木屑拍掉,还板着一张严肃脸,双手后背抬脚往堂屋里走。
宋平生和姚三春后脚跟着进去。
宋茂山在上首坐下,目光扫过宋平生夫妻俩,一双眼睛泛着幽深的光,“你想问啥?”
宋平生落座,两手交握放于桌上,开门见山问道:“二叔,你想跟你打听我娘的事情,从我记事以来,我从未见过娘的娘家人,也没见她提过娘家,可谓一无所知,这显然很不正常,所以便来找你问问。”
宋茂水一听是关于宋茂山夫妻的事,神色微有些不自在,思索片刻回道:“我只记得你爹十四岁出去闯荡,一去五年,回来时就带回你娘,你们爹对你们祖父祖母说,你们娘家乡在外省,父母亲都已过世,也没有其他亲人,家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宋平生和姚三春同时沉默,没想到田氏竟然有这么凄惨的身世。
宋平生想了想,又问道:“二叔,你知不知道我爹出去那五年,是干啥去了?又是怎么认识我娘的?”
宋茂水目带探究,“你们爹连你们祖父祖母都没说,我又如何得知?不过你们打听这些干啥?”
宋平生目光微闪,心里做了一番计较,道:“二叔,我跟你说一件事,但是希望你不要对外说出去。”
宋茂水眉峰皱成川字,不过还是点头,“你说。”
宋平生看着宋茂水,“我爹私下打我娘,我娘被打一身的伤……”
既然宋茂山敢做,那他也没必要为宋茂山遮掩,而且宋茂水不是嘴碎的人,不该说的从不会说出去。
饶是宋茂水活到这把年纪,还是成功被自己那个禽|兽兄长的行为给恶心到了,满目震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真的?”
“是,刚才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是找他讨要说法,可是他满嘴谎话,拒不承认,而我娘她更像是有难言之隐,根本不敢反抗我爹!我做儿子的,怎么能看着亲娘受苦而视而不见?”
宋平生目光切切地看着宋茂水,“所以二叔,麻烦你仔细回想,我爹和娘曾经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宋茂水表面没说啥,实际上对宋平生的一片孝心很满意,虽说他非常不想掺和他那位兄长的家事,但是今天便破例管上一管!
遇世上不平之事,是人都可以管!
奈何宋茂水苦思冥想半天,还是没回想起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最后他只能道:“这事恐怕还得问你们二婶,你们娘刚嫁过来那一会儿,她们妯娌关系还算可以,总之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郭氏被宋茂水活叫过来,本来还不乐意搭理姚三春夫妻,不过当她一听来龙去脉,脸色沉了下来,甚至插着腰毫不不客气地谩骂起来:“我早就知道这个老货不是个东西!哼!当年分家,硬是逼着爹娘把家产都留给他大房,咱们二房只分到几间屋子,其他什么都是他宋茂山的。”
“他带回来多少银子,我们二房不图他的,可是我家老头子跟他都是爹娘的儿子,凭什么东西都被他占了?甚至后来咱们二房差点饿死,他竟然看都不看一眼,天底下竟然有他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真是长见识了!”说起往事,郭氏义愤填膺,唾沫横飞,激动得脸都红了。
姚三春和宋平生还是第一次听闻上一辈的恩怨,不过这事倒确实像宋茂山会干的事情,毕竟这个男人没良心没底线,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姚三春心里想,也不怪郭氏平常对她和宋平生没什么好脸色,要是换成她,恐怕态度只会更差。
宋茂水朝郭氏瞪一眼,低声呵斥道:“平生跟你打听他娘的事情,你尽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啥?还不说正事!”
郭氏撇撇嘴,不过还是换了话题,朝宋平生说道:“你们娘啊,其实都不用我说,受到磋磨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娘才嫁过来的时候,那长得跟天仙似的,是咱们老槐树的最漂亮的媳妇儿,可是现在呢?四十岁没到,身上没有二两肉,白头发都有了,看起来还没我这个老婆子精神!”
郭氏伸长脖子,两手一拍,“你们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们大房日子过得这么红火,不缺吃不缺喝,她咋就老得这么快?那绝对是被磋磨的呗!”
宋茂水黑着脸,“让你说重点,你这老婆子咋又扯远了?”
郭氏回瞪过去,“我说话就这样,你不爱听别听啊,我求你听啦?”
宋茂水被怼得一脸憋屈,最终只敢小声咕哝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