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家门第高,那程大舍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如先拒了,只说你要发嫁就是。”徐二鹏也不怕得不得罪人,他也不是程家的奴才,况且还有功名在身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座亲,到时候让人从中转圜,倒比什么都强。
又说次日一早,一家人先去梅家,给梅举人祝寿。
梅举人这两年精神头倒是不错,见梅氏送的贺礼,两盒寿桃、两盒银丝面、一篓福橘,又两件长衫,两双鞋子,倒是捏须笑了笑。
往年姊妹中,梅氏嫁的最差,现下因徐二鹏颇有些家私,倒也没人敢小瞧。
只乔姨母进来时,妙真有些摸不着头脑,往常这位姨母最是盛装打扮了,如今却是油绿的长衫配着宝蓝的裙子,只觉得沉闷的很。
听梅氏小声对妙真道:“你乔姨夫往家里领了个娼妇来,挑唆的家宅不宁,连她这个正房也抛到脑后。去年过年,她那里什么都没送去,你乔姨夫只和那两房一起过日子。”
妙真听了咋舌,一抬头,却见乔姨母死命盯着她,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一眨眼,那乔姨母已经起身了。
这乔姨母在五姨娘生了儿子之后就失宠了,去年听五姨娘故意嘲笑她有眼不识泰山,才知道是妙真这个小丫头弄鬼,心里愤恨不已。
又兼丈夫被外头梳拢的小娼妇勾着,家里领回来的也是牙尖嘴利,常常咬群尖刺,把自己挤兑的无立锥之地。
她无法恨丈夫,也赢不了那些妾侍,恨起妙真来。
别人毁了自己的姻缘,她自当也睚眦必报,故而挑一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亲事和她娘嘀嘀咕咕,她娘又告诉梅举人,梅举人也不妨内宅妇人捣鬼,就同徐二鹏说了。
徐二鹏人长的绵胖,却是个极其有主见的人,知晓女儿若是嫁的不好,将来受累一辈子,故而即便听说是县丞家里,没有答应,又推说道:“老泰山且不知道,我家真真因拜了无锡杨孺人为师,连首辅人家也请她做供奉去,如今不谈这个事儿。”
梅举人等人听了又问得仔细,都道:“这是你们家里的造化,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或许你也能捐个官做呢。”
“我是狗肉上不得高台盘,您就别促狭我了。”徐二鹏知晓自己也不是做官的料子。
那乔姨夫如今已然关了一家钱庄,正愁没有门路,今听徐二鹏这般说,很是热情过来推杯换盏,徐二鹏只浅浅吃了几口酒,等席一散,他要回去写书了,这是谁都阻挡不了的?
妙真和梅氏也跟着一并回去了,并不知道乔姨母使的诡计,那乔姨母还盼着呢,却不曾想梅太太打听了对她道:“怕是不成了,听说先首辅家里请她做供奉去。”
“什么?那丫头才学了几年的医术?竟然都可以给人医病了。我看这是姐夫胡诌的吧?他爱写书,常常是书里的事情和现实分不清楚了。”乔姨母其实知晓徐二鹏这个人是不说虚话的,但她只是觉得自己那个姐姐,就是个霉鬼,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梅太太反而劝道:“俗话说能屈能伸,姑爷此时正愁找一靠山,方才席间多巴结你大姐夫,既然如此,不如你也佯装和她们交好,等你重新得了宠,有了人手,再对付她也来得及。”
听完她娘的话,乔姨母顿时茅塞顿开。
且说梅家宴席刚毕,徐大郎家里也正好如此,近日他在乡下社学教书,和附近一处士互相唱和诗词,总算解了许多抑郁不得志和烦闷。
他当真引人家为知己,却不知晓人家安了心,知晓他虽然是个穷措大,但他两位弟弟,一个在金阊开着两间书坊,一个开着茶食铺,客似云来。
……
又说妙真回家之后,见马玉兰带了一盒杂色果子来,不禁道:“咱们俩还客气什么,对了,手伸出来,我要好好给你号脉。”
马玉兰赶紧把手伸出来,妙真把了脉后道:“还好,就是气血有些虚弱,不能大动,还是好生调养。”
“好,都听你的,还不成么?”马玉兰因为自己患病被妙真救了,愈发信赖她。
妙真与她又玩笑几句,又送了她一个香囊,让她戴在身上辟邪。
等马玉兰离开后,妙真又被喊到前厅吃晚饭,因中午吃的大肉大鱼,此时只吃些细粥并两样小菜。
吃完就回去睡了。
却不曾想夤夜之时,徐大郎哭丧着脸上门了,此时只有徐二鹏在奋笔疾书,听说他这个时候过来,眼皮跳了跳。
“大哥,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二鹏,你可要救救哥哥了,哥哥被人捏了错处,若是不拿五百两去,哥哥的命不保啊。”徐大郎也没想到自己一时醉酒,把假贡监的事情说出来了。
徐二鹏皱眉:“哥哥,你先说说你被人拿了什么把柄了?”
这个时候徐大郎还不说实话,只道:“你就说你大哥的命你救不救吧?”
“救不了。”徐二鹏可不是受人威胁的人,立马道。
徐大郎气急败坏:“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我死吗?”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了?你不说,我可没法子。”
徐大郎气结,他被人威胁的时候差点割腕自杀,可刀子割的太疼,他下不了手,想投水,又觉得水太凉,好不容易堆起脸面过来借钱,二弟却不肯,他捂着脸呜咽哭了起来。
见到这样的大哥,徐二鹏心下有些不忍,但又想着自己还有一段情节没写通顺,划掉,重新又润色了一遍。
徐大郎见徐二鹏还是不理他,又道:“我可告诉你,这事儿出了,不仅仅是我,就是你们也一样都要遭罪的,你不信就算了。”
徐二鹏挥挥手:“随便吧。”
见他大哥一直不说理由,徐二鹏也就不废话了,他是了解徐一鸣的,色厉内荏故作清高,喜欢得罪人,但这个人胆子小的很,一般不敢真的犯什么大事。
徐一鸣气咻咻的走了,一出门,就被几个家丁控制住了。瞬间,徐大郎有些绝望,但同时又抱有期望,弟弟不愿意散尽家财救自己,可是轮到他了,他不会花钱买平安吗?如此一想,心下安定了。
次日一早,有人找上门来了,等妙真到前厅来的时候,见爹娘脸色都十分严肃。
爹望着她道:“真真,咱们可都被你大伯害惨了,他竟然冒充监生,冒充秀才,其实什么都不是。有人要去告他,如果他真的吃了罪,咱们也是会受株连的。”
“什么?大伯竟然都是假的。”妙真错愕。
又听徐二鹏道:“是啊,人家把他的假监照都拿到手了。如今只有一个法子,要不索性花钱给你大伯纳捐,找人办一个监生,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让我为他收尾?”
想到这里,他看着女儿道:“等会儿我跟程大舍回话,你别慌,到时候去了程家之后,总算是有一条生路。成化十四年七月,冒充汪直的杨福被处以极刑,你大伯虽然不至于此,但就怕咱们牵连被流放。到时候我给你娘写一封休书,你记得出息了,把你娘和你弟弟们接走。”
妙真知道她爹是做最坏的打算,但是她却镇定自若:“您别这么想,现如今花钱还能减刑呢,更何况又不是您犯事。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您待会儿置办些尺头香料送给程大舍做礼物,若无其事的跟那程大舍说我愿意去程家做供奉,然后向他讨要一张帖子,就说日后去接我,怕人家认不得您。这礼一送,伸手不打笑脸人,凭一张程家的帖子,苏州府的人就不敢如何。如此,我得了好前程,您也避过这一遭。”
徐二鹏抚掌而笑:“还真是两全其美的主意。”
见爹爹也同意,妙真心下稍安,甚至还松了一口气,又细细叮咛她爹一番。
徐二鹏认真听着,到最后又有些发狠道:“我如今只管我们全家,别人的死活,我是一概不管了。你大伯爱慕虚荣就罢了,到最后来我家里都不愿意说明真相,存心想拉我下水,这样的人或打或流放,也是他罪有应得。”
第21章
又说徐二鹏找到程大舍的时候,本以为会为难,没想到,事情办的很顺利,程大舍竟然没有多问就把直接给了一张帖子,还道:“本地府尊是我父亲同年。”
徐二鹏千恩万谢,又听他说茹氏陶氏都亲自过来他这里推荐人,但是他都没有应允云云,让徐二鹏生出一等生死以报之感,等从人家那里出来,又细思极恐想,大户人家是真的会延揽人才。
但不管如何,他还是叮嘱妙真:“日后在程家要好好干才是,喏,这是关书,你且收好。”
关书可是请西席或者幕僚的时候才用到的,足以见程家礼贤下士,她打开关书,见上面写道:“徐医生台鉴:家有母亲亟待疗愈,久闻娘子乃无锡杨孺人弟子,聪颖绝伦,妙手仁心,特聘为供奉,月银三两六钱。”
三两六钱算是相当不错了,梅氏多为女儿高兴,但想起徐大郎的事情,又有些忧心忡忡。
那些威胁徐大郎的人,见徐二郎不仅没反应,还视若无睹,徐三郎更不必说,他们上门后,次日就连店也不要了,全家人连夜卷铺盖走人了,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做局的人都无语了,打了徐大郎两巴掌:“你看看你,就是一个万人嫌的臭虫。”
徐大郎呜呜咽咽的哭了,少不得觉得弟弟们绝情,人家见他家附近都是些踹匠穷汉,屋里妻小俱不见了,又依次去黄家和黄叔父家去了,这些人听了难免咒骂徐大郎不成器,只是一文钱也没有。
最后黄家叔父拿了十两出来,就让他们去找徐家人。
那人辛苦了一场,最后只讨到十两,十分不甘心,把徐大郎送往衙门,衙门的人打了他二十板子才被送出来,没有牵连到别人。
徐二鹏算是松了一口气,梅氏脸上也带了笑意,就是徐家三房也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只是听说徐一鸣被打了之后就消失了,大抵是没脸见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这事儿一毕,徐家二房就开始打点妙真的行李,梅氏又喊了裁缝为她做了月白、鹅黄、豆绿三套新衣,妙真自己则找来旺和小喜到附近的汗巾店里买了几方白罗或者白湖绸的汗巾,准备送人。再有草纸让人裁好,准备日常费用,又去那红绿细绢线铺,买了各色绢线。
外公梅举人送了五百钱来给她做盘缠,乔姨母家送了红绿两匹绸子来,还说要请妙真过去践行,妙真推辞了。又有三叔送了一吊钱来,还有两盒果馅蒸饼,隔壁马家、陶家也都各有表示来。
小喜用罐子装了茶叶,似松萝茶是招待贵客的,妙真平常喝的就是苏州本地的茶叶,也说不出名字,胜在便宜好喝,五十文一满罐。
再不说洗头用的玫瑰花肥皂、几个鸡蛋,沐浴用的五香粉,零零总总,还有自己的医书,各种医案、医方,几乎装了三口箱子。
这还已经是精简了的,要不然就更多了。
梅氏看着满目狼藉,忍不住道:“刚回来没多久,就又要走了,娘真舍不得你。也都怪你大伯,若不然咱们一家人多好啊。”
“无论如何,这事儿也让我们渡过了难关,就是没想到大伯父如此不诚实。”妙真想起自己头一回见到大伯父那风光霁月的样子,很是唏嘘。
梅氏摆手:“你爹说他一手好牌打的稀烂,算了,这些也不重要了。倒是你呀,还有一二年就要及笄了,你爹说那金陵虽然是一等繁华之地,程家也是权贵之门,可万万别被那里迷花了眼。等一年半载,替你寻摸到合适的夫婿,你也别害羞,都是大姑娘了,到时候就接你回来。”
“我也这样想的,只头一个,我不要什么亲上加亲的。”倒不是妙真不愿意自由恋爱,而是她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的女子,闺门都森严,寻常不得见外男。
以貌取人也不好,还不如徐二鹏见多识广,为人小心谨慎,最是老辣。
所以,她也只能让父亲挑了。
但是亲上加亲是她的底线,这是不行的。
梅氏“噗嗤”笑了出来:“你舅家那几个,也不敢想啊,他们读的书还没你多呢。”
“这倒也是。”妙真也是一笑。
转念又道:“您让爹也别太拼命了,我这次去程家,也能攒些银钱来。”
梅氏替女儿理着头发:“你也知道的,江南最重厚奁,你爹和我都要跟你找个好人家,怎么可能不准备好嫁妆?”
“爹爹真是不容易。年轻的时候,祖父母稍微对他好点,他也为家里付出许多,到了女儿这里,他亦是付出这些。”妙真想着等将来自己有成就了一定报答父母才是。
梅氏则道:“你爹爹以前对你祖父三叔好也没用,你祖父母还是无论何时都偏心你三叔。”
妙真叹了一口气,她想自己何其有幸,托生给这样的人家。
母女二人又说了许多私房话,依依不舍的,到了八月初一,程家派了下人过来。徐二鹏原本也是想着让小厮来旺跟着过去,但他又怕万一程家也是骗人的,女儿万一被拐子拐走了,自己岂不是难过的很?
故而,只好让人打包了两个包袱,带了一个一个小厮,一个伙计,又去打行请了两个打手做护卫。
正好他也想去南京在三山街及太学前的书坊去考察一番,看自家书坊和人家的有什么差别。反正他是秀才身份,去哪里也便宜。
妙真有她爹作陪,更是放心许多,但又怕人家说她还带着这么些家人过去,只是没有想到一起去的医女李瑶娥也是母亲哥哥一道过去的。
这李瑶娥十八岁左右,中等身材,薄施脂粉,容貌寻常,但皮肤很白,一笑起来,还颇有些妩媚动人。二人被安排住在一处,妙真让小喜小桃先收拾床铺,程家分了三条船,一条放行李,一条女船,一条男船。
李瑶娥的娘还拿了莲肉给她吃,妙真连忙谢过,也拿了她带的玫瑰馅饼给她们尝。
“徐小姐可是富户出身?”李老娘问起。
妙真摇头:“我爹就做些小买卖,算不得富户。”
李老娘见这位徐小姐年纪不大,身材玲珑,鹅蛋脸儿,皮色细腻肤色极白,容貌中等,但眉心中间有一颗朱砂痣,耳垂又厚,倒是很有福气的样子,还想多问几句,被李瑶娥道:“娘,您先出去散散气,这会子里面还要收拾东西呢。”
如此这般,李老娘才出去,那李瑶娥对妙真带着些歉意道:“我老娘年纪大了,嘴也琐碎,你别见怪。”
妙真忙笑道:“日后咱们俩就是一起共事了,想必伯母也是关心你。是了,不知姐姐是学什么科的?”
李瑶娥道:“我学的是小方脉科。”
小方脉就是儿科,妙真听了夸道:“姐姐肯定是医术极好的。”
李瑶娥谦虚了几句,又问起妙真:“妹妹学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