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妙真受计珍姐之邀去她家里,她家赁在一个大户的后面,计老爹已然不准备做大夫了,正和儿子一起开了一间小小的零剪绫罗店,并卖些杂货。
好歹有女儿在程家做供奉,没人敢随便找茬。
妙真自准备了一钱果馅点心,两方手巾,并两样针线做贺礼,给计夫人和计珍姐的生母请安,方才进到内室说话。
外头又说隔壁董奶奶来了,计珍姐小声在妙真耳畔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徽商的外室。”
“你又来,少说几句。”妙真都怕她这个豁嘴子日后被人打。
董奶奶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柳眉樱唇,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身边站着一位少女,着粉色衫子陪着抽金线的裙子,着实袅娜纤巧,后面又跟着一位姑娘,妙真看了一眼,这竟然是妙云。
妙云也没想到在这个地方撞见妙真,她有一股拔腿想跑的冲动,她冒充的是仇娘子弟子的名讳在董家做女先生。
可她为了教好这位不学无术的富家千金,可谓是自己把所有功课都教了一遍。
实在是没办法,她们一家人因她爹被打了,连夜的坐着渔船到了南京。人家说伍子胥一夜白发,她爹也差不多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好多,娘嘴上嫌弃,说自己被爹骗了云云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其实妙云知道是黄家不让她们母女回去,觉得丢脸,娘走投无路了,才跟着爹来。在南京没人脉没关系,爹连帮闲都做不上,娘也一时无法找到绣花的人家,她便只好乍着胆子出来买通几个尼姑道姑,知晓她们人脉广,让她们介绍自己做女先生。
不曾想还真的有董家这样的暴发户人家找了她来,据说这位董小姐靠强大的钱势和美貌马上就要嫁到一个官户人家,但她目不识丁,只能让自己帮忙着补一二。
凭借着董家赚的钱,她娘买了一台腰机,她爹做掌柜,专门卖平日吴中细布,日子刚刚过好,她不想被堂妹戳穿,只一时愣在那里,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妙真也根本不知道她冒充的事情,但看妙云的样子,脸都快钻到地缝里去了,她便装作不认识。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要事事刨根问底,也不要故意揭穿别人的伤疤。
计夫人正介绍:“这是我们珍姐一起在程家坐供奉的徐姑娘。”
董家家资几万贯,哪里愿意和计家这种人家往来,但计家和程家有关系,又和前面的大户处的好,遂走动起来。
那董奶奶见计珍姐活跃,妙真恬雅,心里倒是很满意。她也不久坐,送了生辰礼来,就带着人离开了,妙云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出去后,却见那董小姐盯着她:“你怎么这么心虚?”
“也不是心虚,我小时候被大夫扎过,特别怕见大夫。”妙云撒了个谎。
这个话让董小姐莞尔,她素来古灵精怪的,只道:“你看那两个年轻姑娘,给人下药扎针都不怕,你倒是怕上了。”
妙云也只能陪笑。
董奶奶送的是得意楼的水晶鹅,桌上还有计家准备的五干五湿十碟菜,再有计家的亲戚过来,妙真埋头吃了一通,只想若是三奶奶孩子倒着生怎么办,横着生怎么办云云,抬头却见计珍姐满面通红。
“你怎么了?”妙真还不明所以。
计家亲戚都在笑,小喜在她耳边道:“姑娘,计家人为计家大姐说亲呢。”
原来是为这个,妙真也是打趣起计珍姐来,等回程的时候,小喜问起来:“今儿咱们见到的人是那位云姑娘吗?”
“应该是她,我看她如今打扮得体,大抵又是在做女塾师。咱们只当不认识不知道,你连计家大姐也不要说了,让她们好好在南京过活吧。”妙真道。
小喜不服气道:“要不是她爹撒谎,您也不会背井离乡。”
“话是这样说,但是我们在程家也不是没好处的,我攒下那么多绫罗缎子首饰,这一笔自己置办就得花钱。再说了,我们也开阔了眼界啊,这可是在家比不了的。仇娘子虽然教我们管家,可是真正怎么管怎么做,我也是来了程家看到三奶奶管家才知晓的。”妙真倒不觉得完全是坏事。
小喜不由道:“您是凡事往好处想,那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吗?”
妙真点头:“过去了吧,要不然还能怎么样?逼的她们走投无路,到时候回去又找家里人吗?况且,我听计珍姐说董姑娘明年出嫁,大姐姐在她们家也做不了多久了。”
有时候妙真能够理解别人走投无路的感觉,何必呢,放别人一条生路,也是给自己一条生路。
小喜知晓自家姑娘的手段,绝非那种任人欺凌的人,要不然虞昼锦三太太这些人几乎都是被她算计的,但是她也绝对是心胸宽阔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回来之后,妙真给小桃带了吃食,小桃正吃着,又说大姑娘身边的妈妈来过。
“是让我去看病吗?”妙真问起。
小桃摇头:“我问了,那位妈妈说不是,只是随便经过,走进来看看。”
妙真暗道,这种找上门来,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她先不去理会,如果她们要找自己,肯定还会再来的。
“你先吃吧,我也休息一会儿,今儿去计家坐马车把我的背都颠疼了。”说罢,脱了外衣,往床上一躺。
又说大姑娘程静看她的妈妈无功而返,只道:“这可怎么办啊?这个孩子若是生下来,程家和夏家都完蛋了。”
守寡在家的姑娘,却有了身子,要别人怎么说她?
起初她是真心想守寡的,反正和别人成婚也都那样,丈夫依旧三妻四妾,整日伺候婆母,妯娌们多勾心斗角。况且,守寡还能博得一个好名声,甚至夏家和自家有默契,将来她父亲弟弟的前程会有他们提携。
官场上任凭你能力再强,没有门路走不上去,但若是有门路的,便是一个秀才,也能做官。
但慢慢的也动摇起来,鲜亮的衣裳不能穿,喜庆的场合不能去,只能偏居一隅,看见高兴的不能笑的太过,伤心时人家说你克夫。
可是动摇又迟了,偏偏让她见了那样的人,二人有了鱼水之欢,那人极力让她改嫁,可她不敢。
脱离了程家,跟着人家私奔,所谓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她还有什么活路?爹娘亲族如何自处。
故而当务之急,就不能让这个孩子存在。
“明日你再把徐医女喊了来,她这个人嘴紧,人的医术又高。咱们也不能亏待她,你找二百两银子出来,咱们得心诚一些。”大姑娘立马又道。
那妈妈点头,次日又去请妙真。
妙真还在路上问道:“大姑娘怎么样了?去年的病又复发了吗?”
来的妈妈嘴很紧,只说些旁不相干的话,很快,妙真就到了那位大姑奶奶楼下。进去之后,但见这位大姑娘和平日有些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有点不一样,只好道:“那咱们就先把脉吧。”
“上楼把脉吧。”大姑娘怕妙真不知深浅的说出来。
妙真满头雾水,但还是同意了,这不把还好,一把把出问题来了,一个守寡的女子,竟然把出了喜脉。
这几个月她是走背运了吧,又是莫名被三太太记恨设计,又是碰到妙云,又是遇到这样的事情。
苍天,她该怎么办?
妙真觉得自己都要化身为咆哮帝了……
第29章
“大姑娘,我把了脉没发现什么情况,兴许是换季,您的身体出现了些问题。”妙真想自己若是捅破了此事,势必要成为她兜底,可这并不是自己能够帮人家兜底的事情,说不准,还因为这件事情招来杀身之祸。
大姑娘看向她,似看向救命稻草一样:“徐姑娘,你别装了,我知道——”
“大姑娘,我们做郎中的只管救有病的人,您没有病,怎么能乱吃药?”妙真阻止她把话说下去。
大家佯装不知这样很好,无论是你打胎或者养胎,都是不能传出去的事情。
再也没想过妙真竟然完全不承认她有身孕,大姑娘还要说什么,妙真就道:“大姑娘,上回我给您医好了病,二太太悄悄赏了我东西,您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找二太太去。”
说完,她就脚底抹油快些走了,跑出去门口才松了一口气。
大姑娘最后还是偷偷告诉了二太太,二太太听了先问男方是谁,大姑娘咬紧牙关不说,只道:“反正这个孩子我是不会要的。”
“造孽啊,造孽。”二太太一辈子和丈夫恩爱,儿女却都不顺利,女儿守寡,儿子不懂事,比不上庶出的儿子。
大姑娘只是哭,哭了才道:“我找了徐医女了,原本想让她帮我,没想到她装傻充愣。”
二太太听了连忙道:“你怎么能告诉她呢?这人多口杂的,你的事情泄露出去了怎么办?这样,你爹马上赴任,这次你也跟着去,我们在路上把这个孩子打下来,也就没人发现了。”
“您说的是,女儿一切都听您的。”大姑娘还以为她娘会骂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想出法子来了。
同时,二太太道:“这事儿那徐医女既然知道了,那就——”
“杀人灭口吗?”大姑娘道。
二太太无语:“这么大一个大活人怎么杀?你拿一百两出来,我给她做封口用,二百两太多了,恐怕人家以为你的秘密值钱,一百两正合适。自然,这也是警告,若是咱们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后,就以她偷窃把人赶出去。”
大姑娘见她母亲很有成算,也松了一口气。
妙真这里当然听懂了二太太的意思,只佯装什么都不知道,收下一百两的烫手山芋。她想程家的人并不知道她年后就要回家了,到时候这些阴私之事就都能不用理会了。
大姑娘的事情她全然当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等二房老爷去福建上任,二太太等人都跟着离开了,她忐忑的心才放松下来。
此时,已经十月了,南方的十月还不需要穿夹衣。
计珍姐端了饭上来和她一起吃,不由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没事儿吧啊?”
“没事儿,我就在想你也定了亲,指不定很快就要嫁人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孤单的很。”妙真把话岔了过去。
计珍姐道:“我家就在这附近,将来就是不住府里,她们家有什么事儿找我,我还是能进来啊。倒是你,你可别跟我似的,老姑娘一个,这桩亲事勉强得来的,还被人嫌弃,姑娘家最终还是要嫁人的……”
妙真听着计珍姐絮叨,心思却飘向别处了。
饭用完后,程老太太说是昨日去西府吃茶,结果受了凉,妙真就对计珍姐道:“我就先走了。”
程老太太这个年纪,能够走动的,也就她这位老妯娌了。
西府的老太太也很有意思,虞昼锦就那样出去了之后,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一次,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妙真想这大户人家生存,还真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大家门儿清。
她过来把了脉,见只是普通的风寒,就开了一剂方子,递给了老太太的大丫头春纤。老太太还问起纪氏的肚子:“你们大奶奶那里可好?”
“一切都好,大奶奶也正安心养胎,您放心吧。”妙真道。
纪氏的确很小心,她怀上这一胎很不容易,还帮妙真的爹的忙,都是为了让人家安心照料她。只不过,有一件事情她颇为忧心。
“你是说大爷的行李里有一方女人的汗巾?”
“是啊。”通房看了纪氏一眼,又低垂着头,她原本是纪氏的陪嫁丫头,纪氏有孕之后,她就被选上做了通房,开了脸,还另外有两个小丫头伺候。
只可惜大爷虽然也到她这里来,但是外面偷腥也没停过。
纪氏斜着眼睛看了这个通房丫头一眼:“你若真为我着想,这东西就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现下指望我去闹一场,你坐收渔翁之利不成?”
通房丫头吓的赶紧跪下,她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这种事情若是不告诉纪氏,纪氏恐怕还会说她帮大爷隐瞒,但此时她还不能辩白,只要辩白就被说成驳奶奶的话,所以她只好不停的磕头。
纪氏却不愿意她顶着磕的青紫的额头出去,这样别人还以为她不能容易,因此,她眯了眯眼睛:“你去西边屋檐下跪瓦片,跪两个时辰再来。”
通房丫头忙不迭的去了。
妙真过来的时候就见前些时候还风光无限的通房姑娘,如今跪着瓦片,手顶着转头,摇摇晃晃的,看着可怜的很,但她不敢多看,只身进来纪氏这里,也不提起方才见到的事情,只是先替纪氏把脉。
“脉象还好,就是肝火有些重,大抵是深秋了,天气太干了,您可以喝些银耳鹌鹑羹。”
纪氏不好和一个外人说起自己丈夫偷腥的事情,只往身后的引枕上靠了靠,微微叹了一口气:“外头的人都觉得我们这些人金尊玉贵的,殊不知我们也有烦恼之事。”
妙真安慰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您也看开些。”
“是了,我想过几日去静虚庵捐些香火,你跟着我一起过去吧,如此我若不好,身边总还有你跟着。”纪氏也有些不耐烦了,想出去透透气。
妙真也没什么选择权,就道:“那我就带一个我的丫头和一个煎药的丫头过去。”
她还得留一个丫头看家,把她的东西守着。但其实妙真是不太赞成纪氏这么出门的,到底她有身孕颠簸不好,但纪氏坚持,她也只能小心跟着了。
“这些都随你。”纪氏想虔诚些礼佛,这样能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