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方盼儿浑浊的目光和他们对了个正着,但内心并没有什么起伏,因为她从来都知道,不管怎么样,自己都无法改变在这个家里的命运。
她不想,不想继续待在家里做牛做马,更不想跟了那石皮子,继续做牛做马。
她便是要做牛做马,那也只能给自己做,而不是给弟弟做,给别的男人做。
又看着那不远处水波荡漾的水塘,也许刚才死了,她真的解脱了,可迎儿和爱儿怎么办?自己都变成这副鬼样子了,可是爹娘还是选择把自己换钱。
那妹妹们呢?她们能躲得了几年?
叔叔是指望不上的,他天生有心疾,受不得这些刺激,不然的话,自己又怎会走到这一步来?
可是难道要继续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么?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身前的母女俩,她羡慕谢明珠,更羡慕被谢明珠挡在身后的小时。
她也是姑娘啊!可是她的娘那样爱她,舍不得她受到一点的伤害。
而自己的娘……
她扭头朝远处的黄来娣看过去,她掐着腰,争得面红耳赤,眼里全是精明的算计,提起自己这个亲女儿毫无半点感情。
有的是如何将她最大的价值衡量出来。
于是方盼儿收回目光,伸手扯住朝带着小时要走的谢明珠。
一双被肥肉挤得快看不见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谢夫人,你把我买了吧,我可以做很多活。”
谢明珠不知方盼儿为何朝自己开这个口,但她是方主薄的亲侄女,就算真是到了家大业大那一步要买人,也绝对不会是她。
而且她还有这样一个糟糕的原生家庭,自己是来瞧热闹的,可不是来找麻烦的。
所以谢明珠摇头拒绝了。
这是方盼儿意料之中的,可是她不想就这样放弃。
所以抓住谢明珠的衣襟不肯松手,语气急促地说道:“谢夫人,求求您救救我吧!我不想一辈子替别人活,就算是我嫁给了石皮子,以后我爹娘还是不会放过我的。”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那石皮子,“他也不会放过我。”
她的话,让谢明珠脚步微微一顿,颇为诧异地看朝方盼儿。
这时候只听她又继续说道:“他现在就要讨回借条,已不是普通的斤斤计较,往后成了婚,只怕但凡有一点不如意之处,必然对我拳脚相加。”
这脑子很清醒,不像是别的女人一样,总对父母抱着些期许,也试图用勤劳善良和任劳任怨来感化谁。
谢明珠越发觉得这方盼儿与旁的小姑娘不一样,下意识地问出口:“你读过书?”
方盼儿摇着头,又点了头,“小我小时候叔叔还在家,他教过我一些。”
这话倒是提醒了谢明珠,“那你为何要求我,而不求你小叔?”
方盼儿抹着眼泪叹气,“他身体不好,心肠也没有那样硬。”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着谢明珠,“而且他不是女子,他永远也不明白女子的难到底有多难。”
目光滑落到谢明珠身旁的小时身上,“夫人您又这样爱自己的女儿。”
谢明珠这时候看着又丑又胖的方盼儿,心底只有一个想法,她好聪明。更要重的是她有着别的姑娘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她想替自己当家做主,争取属于自己的自由和权益。
谢明珠来到这个世界,还是头一次遇到她这样的姑娘,而且还是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出身。
所以谢明珠当即就改变了决定,“好!我买你,不过此前,你先去同你叔叔说好。”方盼儿既然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自己身上,那也不妨赌一把,看她能走多远。
听到她的应允,方盼儿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便不停地朝她磕头。
此举引得不远处方爱德夫妻看过来。
谢明珠看了一眼 ,“你起来吧,去找你叔叔,说好了到衙门里找我。”她就去衙门里等着了。
方盼儿连忙应声,其实此刻都有些觉得不大真实,真真有一阵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的感觉。
拖着笨重的身体,当即就爬起来,朝着医馆跑去了。
小时见此,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娘,你买她回家,万一她再找爹怎么办?”这不就是那个什么引狼入室么?
谢明珠觉得,有着这样思想的姑娘,不可能把希望放在男人的身上,那天她扑月之羡,未必是她自己的意愿。
母女俩刚走,衙门的人就来了,将石皮子和方爱德夫妻俩一起带走。
至于那救人的无辜汉子们,这会儿也终于脱了身,骂骂咧咧离开了。
谢明珠先一步到衙门里,方主薄那边身体如何还没消息,但是陈县令气得将石皮子和方爱德夫妻俩都打了一顿板子。
三人被拖到长条凳上的时候,都还没反应过来,很显然没有想到他们作为方主薄的亲人,陈县令和方主薄关系如此好,竟然真动手打他们。
谢明珠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在不远处椰树下乘凉,听着那一声声惨叫,一面等着方盼儿。
然板子打完了,夕阳都斜落了,还未等得方盼儿。
谢明珠便带着孩子们回家了。
叫这事儿一耽误,牛大福家那头也没去。
然吃过晚饭,正在凉台上纳凉,小黑和爱国就叫起来。
宴哥儿瞧了一眼,“是从衙门后院来的声音。”然后打着灯笼咚咚跑下来去。
等他开了门,来人也刚到门前,正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的方主薄,而那个小山丘一样的方盼儿,则扶在他身边。
宴哥儿知道谢明珠要买方盼儿的事情,和小时一样有所担忧,但后来又想,既然是娘决定的事情,那娘肯定有别的打算,便也没说什么。
因此这厢见了人,也是给请进来。
待他叔侄俩上了楼,谢明珠这里已经倒了两杯紫苏饮,招呼着他们坐下。
只是叔侄俩都没坐,方主薄更是一脸愧色地看着谢明珠,“谢夫人,我方某人又要欠你一个恩情了。”
谢明珠听到这话,朝那方盼儿看去,随后才问方主薄,“你同意了?”
方主薄这才颤颤巍巍地坐下来,显然身体还没怎么恢复,一手按着胸口,一面愧疚地说道:“我小时候上山打柴,被一头狼吓着,摔到了崖下,是我大哥背着我,翻过了十几座山送到城里,才捡回了我一条命。”那时候没有钱,大哥就跪在医馆前,不停地磕头。
也正是这样,他没有办法对自己这个大哥硬下心肠。
不管他做了怎样过份的事情,可一想到这一件事情,自己都能原谅。
说到这里,看了身后的方盼儿,“盼儿小时候是我带的,我当她做亲女儿一样,可是后来却与我越来越疏远,我只当她是没有情义,谁料这傻丫头竟是担心我知道后犯病。”
一开始他写信回去,丫头不给自己回信了,即便是回,也是要钱,言语也变得她娘黄来娣一样尖酸刻薄起来。
他以为是人心变了,却不曾想,都是自己的缘故。
丫头这些年在家里做牛做马,什么生恩养情,也还清了,何况现在她还要把自己卖了,到时候有了银子在手,兄嫂没有不高兴的。
自然会欢喜把卖身契签了。
卖身契方主薄也早就找人写好了,这时候拿了出来,二十两,正是那石皮子给的所谓彩礼。
谢明珠看了一眼,一式三份,当即也是让宴哥儿去准备笔墨,一面看朝那态度决绝的方盼儿,“你想好了,卖了身给我,未必就会比以前好过,我家里的活,也挺多。”
一旁眯着眼睛打瞌睡的王机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指着院子后面那一望无际的荻蔗,“这些地,以后都可要交给你了。”
“我愿意。”干活,在哪里不是干,何况人活着就要干活,不然吃什么?
而谢夫人这样的人干活,她总不会隔三差五打骂自己吧?更不会将自己随便嫁给一个陌生男人,然后给人生孩子吧?
所以方盼儿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语气也很果断。
笔墨很快拿来,甲乙双方各自签字,方主薄从怀里拿出印泥,又按上了手印,只等明日拿到官府去,就生效了。
那时候谢明珠再给银子。
谁料第二日,天刚亮,方爱德夫妻俩就一瘸一拐领着方盼儿来要银子。
很显然,即便是早前和石皮子订了亲,但看得见的银子和那摸不着的,他们当然选这马上能拿到的银子。
又瞧见谢明珠家里大屋大院的,心里还盘算着,以后叫闺女偷偷拿些东西回家,这不比嫁给那又穷又抠搜的石皮子要好么?
却不知道,他们拿了银子离开,方盼儿就求着谢明珠,她要改名改姓。
顺手的事儿,何况她如此果断地和原身家庭切割,谢明珠当然乐意帮忙。
也是亲自领她去了衙门里,改了名字。
她自己识字,名字谢明珠也没过问,叫她自己决定。
这一刻的方盼儿,终于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但仍旧是有些忐忑不安,“夫人,我可以同您一起姓么?”
“可以。”天底下姓谢的多了去,多她一个无妨。
于是谢明珠在外面等,不一会儿方盼儿就带着自己的新名字出来。
从此以后,她叫谢矅。
韬曜含光的矅!
第94章
家里多了一个人,而且她身材实在是雄壮威武,加上那满脸的痘还是叫人觉得害怕。
所以关于她晚上睡哪里,是一个问题。
小时怯生生地躲在王机子的身后打量着谢矅,“虽然我觉得你不会吃人,可你看起来还是有些害怕,姐姐们应该也怕你的。不如我搬去和晴姐姐住,你先住在我的房间里吧?”
谢矅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她不单是谢明珠花了二十两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更重要的是谢明珠愿意救她于水火之中。
因此哪怕她一向信奉自己的命,即便是自己的亲爹娘也不能来掌握,生死自己来定,更何况是一个外人呢!
可是这一刻听到小时的话,她的心境还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从前所不理解的一饭之恩,滴水之情,以泉相报。
但现在她明白了。
她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心怀感激地看着小时,“谢谢小姐。”
那个小姐很自然就脱口说出来了,本来她的打算,自己现在就是个奴仆,在楼下随便垫一张席子就好了。
反正在家里这么多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现在这个软糯糯的小姑娘,她面对自己的丑陋诚实坦然,却仍旧抱着一颗温柔又善良的心,愿意将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自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