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半天下来,他彻底没了多余的精神去想其他的。
短短两日,他从一个骄傲自负青年才俊,已经沦落成了一具只知道干活的行尸走肉。
也是这会儿听到陈县令的哭声,两日辛苦超负荷的劳作下,现在他竟然能感同身受陈县令哭声里的无助了。
其实,憎恨陈县令的同时,想着如何报复他们这整个衙门的时候,他也清楚了衙门里都有什么人?平日里的公务又是什么?
反正和自己这二十年来,所认知的所见过的每一处衙门里的公职人员是不一样的。
他们比农夫更像是农夫,比乞丐又更像是乞丐。
就陈县令身上那官服,补了又补。
衙役们又何尝不是?还有那个杨捕头,他的刀,又断了,自己在衙门里灶房里烧得红通通的,然后自己锤锤打打的,竟然还真给接回去了。
说起杨捕头,他妻弟的娘子,竟是镇北侯的小妹。
可惜,自己和她从未见过面,哪怕曾经自己那个姐姐是她的嫂子,可她一个深闺女子,根本就没法给自己证明身份。
“无歇哥哥,他怎么哭了?”柳颂凌的声音忐忑地在耳边响起。
把卫无歇的思绪从遥远中拉了回来。
他不自觉地爬起身,拖着疲倦的身躯,朝大门口往里探,这里哭声更清楚了,不知道谁又哭起来。
重重叠叠的哭声,叫两人心生出许多好奇。
终于,阿来从里出来了,满脸的愁容。
卫无歇一把将他拦住,“阿来大哥,陈县令他?”从未见过陈县令的家人,莫不是他家中人故去了?
阿来抬头朝他看去,“石鱼寨前两天晚上,被海盗洗劫了,杀了个鸡犬不留,只活下来了三十人不到,逃去了银月滩,这两个活口,是特意来给石鱼寨死亡人口销户的。”
不销户,下次鱼税那么多,谁来给他们这些已经死了的人交?
阿来说完,便去继续干活了。
卫无歇整个人犹如被五雷轰顶一样,直至阿来的背影都快要从县衙大院出去,他才回过神来,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快步追过去,一把将他拉住:“阿来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石鱼寨被海盗覆灭了,那现在不是该整顿人马,去剿杀海贼么?”
阿来像是看疯子一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随后笑了,“怎么去剿杀?你去还是我去?”他说着,从刀鞘里将自己的配刀抽出,上面好几个缺口。“靠这个么?”
他还有要紧事情,一把甩开卫无歇,便自去了。
卫无歇呆呆地站在夕阳下,只是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团铅灰色的云挡住了,东边的天更是越来越黑,乌云翻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翻腾而来,觉得也就是几个呼吸间,半个广茂县都被黑云压住了。
好像要下大雨了。
柳颂凌跑过来,一把拉住他就往廊下跑,“无歇哥哥,你没事吧?”
此刻的卫无歇失魂落魄的,犹如木偶人一样,被她拽到廊下,也仍旧呆呆站着,两只眼睛里空洞洞的。
看得柳颂凌担心不已,再一次后悔自己的冲动,倘若没有让那两个护卫走,也许无歇哥哥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她伤心自责得流泪之时,卫无歇整个‘啪’地一下,竟然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双眼睛争得大大的。
“无歇哥哥!”柳颂凌被他此刻的状态吓得眼泪都一下缩回去了,连忙蹲下身,试图去扶起他。
可卫无歇推开了她的手,语气里全是自我嘲讽,“我算个什么东西?我以为,我爹曾经是太师,我五岁启蒙,七岁作诗,九岁写赋,我是千年难遇的栋梁之材。”
可是,原来自己就是个自大妄为的蠢货,一无是处。
所以父亲才从来不同意自己入仕,他宁愿把那仅剩下的旧情放在外人的身上,举荐外人入朝,也不愿意推举自己一把。
卫无歇以为是父亲的无情自私,甚至是嫉妒自己。
可现在看来,父亲的眼睛就像是尺子一样,只怕自己本质上是个什么人,他心里早就测量得清清楚楚了。
想到此,他抬起两只手,与柳颂凌一样,满手的血泡。
他笑,状态有些癫狂:“原来,是我不自知,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而已。”只是直至今日,自己才看清楚。
他觉得自己这几年的游学,都白白浪费了光阴,他自以为是已经熟悉了解了民间疾苦,洋洋洒洒地写了那么多卷治国之策,原来只是纸上谈兵。
幸好幸好!他被那些山民们抢了包袱和路引,被困在了这广茂县,不然他一辈子都看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也一辈子不明白什么是民间疾苦。
“不是的,无歇哥哥你很厉害,你别这样,呜呜。”这样的卫无歇太让人害怕了,柳颂凌忍不住哭出了声。
若他变成了这样,那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她的哭声,将里面的陈县令等人引了出来。
虽然她也隔三差五哭,动不动就掉眼泪,但还没有一次哭成这个样子。
让陈县令误以为,卫无歇死了。
谁知道这时候出来,只见那卫无歇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脸上全是癫狂的笑容。
方主薄红着眼眶,拿袖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用沙哑的声音问柳颂凌,“他怎么了?”
虽然这位自称卫公子的书生总是一副孤高清傲的样子,但话又说回来,他也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现在身份又还待考究。
也不能真眼看着他疯了。
柳颂凌哽咽着,“我,我也不知道,他就忽然和阿来大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这样了。”
方主薄还欲问说了什么,陈县令就抬手止住,打断了他,显然已经猜到了,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地上的卫无歇一眼,“你尚且,还有些良心,与那种只贪图享乐的公子哥有些差别的。”
说罢,叹了口气,与随着出来的那两个破衣烂衫的人问,“你们今天还要回去么?”
神情哀戚的两人点着头:“银月滩的人会来帮忙,我们想沿着海岸线寻一寻,可还有活口。”
陈县令点着头,“去找杨捕头,喊他带两个人跟你们去。”
但那两人拒绝了,衙门就这条件,人也总共那么几个。“谢谢陈大人,不用了,银月滩的人大概也快到了,他们都是擅长泅水的。”言下之意,在明显不过,这杨捕头等人常在城里,没有在海边生活的经验,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陈县令闻言,也是这个道理,可是他们衙门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杨德发他们是不擅长泅水,但挖坑埋葬石鱼寨的老百姓,总能行吧?“让他们跟着去吧,我也放心些。”
又瞧着天空翻滚的乌云,"要不,等雨停了再走。"
两人应着,岭南这种雨,是阵雨,气势汹汹而来,下一阵就没了。
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自然是能看出来。
于是陈县令便也就没再多管他们,而是朝喊着方主薄,“去给石鱼寨的诸位,销户吧。”
听到这句话的卫无歇忽然像是鬼神附身了一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翻身爬起来,眼里满是乞求,“让我跟他们去石鱼寨吧。”他也想尽一份力。
方主薄眯着眼睛,觉得要么就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要么就是这卫无歇疯了。"你不要给他们添乱了。"一会儿,人家还要走夜路呢!
陈县令这会儿也多余的精力管他。
谁知道,卫无歇入夜后,还真死缠烂打地跟着杨德发他们,与这石鱼寨的两位村民一起出城去了。
等柳颂凌发现,跑去找陈县令他们时,已来不及了。
陈县令想着,有杨德发他们跟着,人也不会跑了,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去管。
而这一次石鱼寨的事情,让陈县令更加清楚地意识到,银子的重要性,没有银子,莫说是召集训练民兵,自己巡逻海岸线,就是给衙门换一扇像样的大门也难。
但县衙的开支,朝廷根本就不管,州府那边自己只怕送去的帖子都堆成山了,也没有回自己。
可见也是指望不上了。
如今只能勉强维持正常的运营,这还是整个衙门里公职人员的月奉一减再减,一拖再拖。
也不是没有来钱快的路子,可是陈县令也好,方主薄也罢,他们都不愿意。
他们生存艰难,可这广茂县的老百姓们,比他们更难。
因此从不敢在税赋上打主意。
至于商户们,间接性的盈利,眼看这过了八月节,城里的店铺就关了十分之八九。
这样,人家一年来开个几天,又怎么缴全税?
所以现在来钱的途经,只能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月之羡和谢明珠的制糖坊上。
一直等朝廷,也许自己到死那天,也不见得能等到拨款。
而没有银子,守备军的人,是不会来的。
没一个上万的银子打底,压根就请不动他们。
于是提着笔正在给石鱼寨的百姓销户时候,他忽然停下,“让阿坎回家一趟,请月之羡和谢明珠夫妻来一趟吧,老方,我们要快些弄钱,没有银子,什么都办不成。”
他的官袍可以不换新的,可是衙役们的刀,不能不换,更何况他还要自己操练军队来保护广茂县这些老百姓们。
石鱼寨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方主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你认真的?现在大半夜了。”
“那就让阿坎明天一早回去。”陈县令又说。
方主薄叹气。
柳颂凌有自己休息的屋子,就在衙门外面的长廊尽头,衙门里给她搭了个棚子,挂了两张席子做墙壁。
不隔音,但是好在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
她因为卫无歇跟着杨德发他们走了而担心,根本就不敢闭眼睛,自然也听到了不远处书房里传来的声音。
于是心里立即就有了主意。
她要去找无歇哥哥,明天就求阿坎大哥,带着自己一起出城。
银月滩,昨夜下了场大雨,虽然很快就停下了,可谢明珠想到月之羡他们为了赶路,连蓑衣都没有带,也不知昨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
听石鱼寨的人说,村子的吊脚楼,烧得一座不剩。
石鱼寨的人以后就要在银月滩留下来了,一来他们村子没有了,二来银月滩地势相对安全,虽往后是穷苦了些,但比起性命来。
似也不算什么了。
他们留下来,就要建造房屋,谢明珠也跟着去帮忙。
人忙碌起来好啊,忙碌起来了脑子就抽不出空闲去想别的,夜里疲劳的身躯也不允许大脑多想。
但谢明珠没等来月之羡他们返回,反而等来了阿坎,以及一个陌生的少女。
她这会儿正在给石鱼寨的人建房的椰树林里。
石鱼寨的人挑了往谢明珠家那边,从前阿丹挑中的地方还要过去。
离谢明珠家更远,更靠近回龙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