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不大,村前杀猪,梅锦在家都能听见猪的哀嚎声,心中泛起不忍。
不多一会儿,猪叫声停下,胜利手里拎着一大块肉,头前跑着,脸上洋溢着笑,一进院子就开始喊:“娘,三婶,肉割来了,奶用力挤到前面去才抢到这块好肉的,奶说让我拿回来,咱今晚就包肉饺子吃。”
“行。”梁大嫂接过还新鲜的肉,吊在横梁上,笑着问,“你回来的时候,猪肉分完了吗?”
“快分完了。”胜利快速说,“大家都挤着往前抢嘞,都想抢好肉。”
“还是你奶厉害。”
今天因为杀年猪,村子里从村头到村尾都是热闹的。
李贵珍成功抢到一块好肉,回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得意 ,她抬头看着横梁上的肉道:“咱今晚上先割一点包顿饺子吃,剩下的等年三十再吃。”
大家都无异议,当即就开始和面擀皮剁馅包饺子了。
雪下得纷纷扬扬,转眼就到过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放起鞭炮,爆竹声中一岁除。
今年家里的春联还是梅锦和梁满仓一块儿写的,写好后换下去年已经晒得泛黄发旧的春联,瞧上去焕然一新。
大年初一一早上就要去给先辈们上坟,而按照规矩女人们是不能去的。
梅锦前世的时候就对这规矩嗤之以鼻,好在她家在这方面还算开明,家里女人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并不强求,她去了一次后,嫌弃踩一脚泥,其实就不太乐意去了,但偏偏村里有个老封建,因为她跟着上坟而在他们家说三说四,导致她起了逆反心理,之后每年上坟烧纸她都一定要跟着去。
但来到这几十年前的世界,梅锦对此规矩没表现出一丝异样,年年都跟嫂子们一块儿在家等着他们上坟回来吃早饭。
而今年一早上梁满仓就对梅锦道:“待会儿你跟我一块儿去给我……爹娘上坟吧。”他说到“爹娘”两个字时,有些停顿。
梅锦听出了他的不自在,安静地点点头,和他一起拿上黄纸和鞭炮往地里去。
地上微微融化的积雪,让土地变得更加湿润,多走两步,鞋子就要多重几分。
这边的习俗,人死后,就埋在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侍弄了一辈子的庄稼地里。
梅锦放眼望去,庄稼地隆起一个个坟包,都是梁家村的祖辈们,坟包有高有矮,高的是近几年的新坟,矮的是多年前的旧坟,当人去世多年,家中小辈已记不清那个坟包里埋得是谁时,坟包的土就会慢慢随风消减,最终化为平地,后人在其上重新种上庄稼。
于是,从生至死,一辈子都与这片庄稼地纠葛着。
梁满仓的养父母虽然多年不种地,一直在县城做小生意,但落叶归根,他们死后仍要埋在这边。
梅锦跟在他后面,来到两个坟包前。
梁满仓一言不发,上前跪下去,掏出火柴将在家折好的黄纸点燃,随后点上鞭炮,鞭炮震天轰鸣中,他提高声音道:“爹,娘,起来收钱了。”
梅锦站在后面看着他背影,他穿着厚重的绿色军大衣,脖间缠着灰色的围巾,风将围巾吹得猎猎作响。
晨雾无边际地泛起,笼罩着田地里的绿意,枯槁无叶的大树静立在田边,往日里修长伟岸的身影,在此时也显出几分寂寥脆弱来。
梅锦上前,有力地牵住他的手,跟他一起道:“爹,娘,满仓来给你们烧纸钱了,快起来收钱了。”
梁满仓侧头看向她,被冻得有些苍白的唇张了张,微微上扬,回握住她。
风吹过来,梁满仓笔直站在坟前,静静地看着黄纸燃烧,黑灰四散飘起,不知道要被风刮到何处。
“走吧。”黄纸烧完后,梁满仓道,“天冷,回去吧。”
梅锦点头,两人慢慢往回走,路上碰到不少来上坟的村里人,互相之间打了招呼,错身离开。
路上,梁满仓缓缓叙道:“我是四岁多就到了爹娘家的,爹娘人很好,他们脾气好,性格很温和,从我到家里起,他们就从来没打骂过我,还一直花钱供我念书,这一念就念到了高中毕业。”
梅锦转头看向他,他目视前方,面容平静,淡淡说起那些从前的事来。
有些事她之前听满银说过,而有些事就连满银也不知道。
“不过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所以一开始怎么都不愿意喊他们爹娘。”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我不愿意叫,他们也从来不强求,只说等我什么时候想叫了再叫,我记得我第一次喊他们爹娘,应该是一年后了。”
“爹那时候每天都很忙,也很疲惫,娘也不是爱说话的性子,所以家里总是很安静。他们对我的事情并不怎么干涉,所以我有很高的自由度,可以做很多我想做的事情,也是那时候,我跟隔壁的木匠学了点木工的活儿,想着以后要是能做个木工也很好。”
他话说的简单,梅锦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些不被人所探寻的真相。
想来那时他养父母也并不想过继一个孩子,尤其是已经懂事了的孩子来当自己的儿子,只是可能家里长辈以所谓规矩孝道逼迫,他们没办法,只能将堂弟的儿子带回家养着。
正是因为这件事非他们本意,所以他们从不要求梁满仓喊他们爹娘。
至于对他的事情不怎么干涉,其实就是不管不问,并没有从心底里接受他,视他为亲子。
不过他们能够花钱供他念书,已经很了不起,比得上绝大多数的父母,所以梁满仓感激他们,却又因为长时间的客套疏离,而没有产生正常的父子母子情,他叫他们爹娘,为他们养老送终,上坟烧纸,但恐怕他心里也很迷茫,也很想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有没有把自己当儿子。
亲生爹娘又因为他被过继而只能叫堂叔堂婶,甚至顾忌着养父母,连亲近都不能,于是他游离在两个家庭之外,哪一个都融不进去,哪一个都不是真正的家,所以他不喜欢小孩子,不想要生小孩。
梅锦牵着他,向来灼热的手掌,难得有些冰凉,她默默倾听他的故事,头一次觉得自己离他的心这样近。
梁满仓看着她笑起来,跳过这个话题道:“过几天我们就回去吧,提前回去几天,好将家里提前收拾一下,省得到时候又手忙脚乱。”
“好。”梅锦盯着他的双眼,应声。
第31章 吵架 你一直说对不起,就是在抗拒交流……
假期还没结束, 两人就要提前回去,李贵珍挽留道:“这不还有几天假吗?你们再多留几天就是了,我还说过两天给你们蒸粉鸡吃呢,这怎么就要走了。”
梁满仓握着她的手道:“要提前回去收拾收拾, 还要调整状态准备训练, 要是真等假期结束再回去, 就太匆忙了。”
“也是,你这路上还得坐这么长时间的车。”李贵珍理解, 但还是不舍,眼神放在他身上都不想移开, 算一算, 他们母子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她叹口气, 脸上沟壑处是无尽落寞,“唉,你们这一走, 又得等到明年才能回来了。”
“娘,这钱你拿着, 家里要是缺了什么,别舍不得买。”梁满仓笑笑, 将钱塞到她手心,随后和梅锦坐上牛板车, 冲着她摆手:“娘,外面冷,进屋吧,别送了。”
“家里花不着钱,你月月寄的钱都花不完呢, 这钱你拿回去。”李贵珍不要,伸着手要把钱递回去。
梅锦劝道:“娘你就拿着吧,拉拉扯扯的回头被风吹散了,我们在那边吃喝都有钱,您别挂念。”
“娘,我们走了。”梁大哥拍了拍牛屁股,牛“哞”了声甩了甩细尾巴往前走。
李贵珍不愿意进去,手里攥着钱,倔强地站在门口,紧盯着牛板车离开的方向,干涸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车子变成再也看不到的黑点。
她送别他们的同时,梅锦和梁满仓也在看着她,她身形削瘦,厚厚的棉服穿在身上,被不留情的风一吹,更显空荡。
梅锦高举着手冲她又摇了摇,得到回应后放下,脑袋轻轻靠在梁满仓怀里 ,两人看着院门口站桩一般的妇女,都未说话。
因为晚点,他们这次直在火车上晃荡了三十多个小时才到首都,两人又折腾一番才到学校。
梅锦和梁满仓拎着大包小包上楼,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梅锦看着半个多月没住人的房间,呼出一口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相比于梁家村,她虽然只在这住了不到一年,但她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家,那去哪能有回家舒服。
两人将包放下,梅锦走过去向外推开窗户,阳光晒进来,冷风吹进来,空气中的小灰尘上下飘浮,梅锦:“果然房子不能不住人,这才多久没住,感觉屋里就有一股燥燥的灰尘味。”要说起来,她真的不喜欢北方的天气,太干燥了,尤其是秋冬天,有时候早上起来都感觉鼻腔干涩得生疼,连呼吸都难受。不光如此,皮肤还容易发皴干裂,必得及时涂抹润肤膏才行。
梁满仓进厕所拿出扫把抹布,道:“没事,打扫打扫就恢复原样了。”
“嗯。”
两人回来连歇都没歇,坐也没坐,拿上清洁工具就先把家从里到外都给收拾了个遍。
打扫完卫生才想起来饿,不过现在不是饭点,食堂打不了饭,但厨房也因为这么久没回来所以除了调味料,什么菜都没有。
梁满仓道:“出去看看饭馆开没开门,回来第一顿也别做了,下馆子吧。”
要下馆子,那梅锦自然没有不好的,她笑眯着点头同意。
两人早回来几天,楼里的邻居们都还没回来,两人在家待着也无事,便准备趁这几天在首都逛一逛。
梁满仓不知道跟谁借了辆自行车,在后座绑上棉花垫子,梅锦坐上去后,他脚一蹬,骑出去多远。
梅锦侧坐着,搂住他的腰,高兴得到处看,
两人去年就已经把来到首都必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这次就没往那些地方钻,而是骑着车穿梭在大街小巷。
现在不少单位都已经开工了,但学生们还没开学,路上有摆地摊的,有悠闲喝茶聊天的,时不时还能看见窜出去的猫或狗。
梁满仓骑着车,就算吹着风,身体也已经开始发热,甚至背上还出了薄汗。
他问:“小锦,你冷不冷?”
“有点。”梅锦耳罩、手套、围巾全都佩戴齐整,虽说穿得厚,但抵不上坐在后座光吹冷风不动弹,她现在就感觉双脚冰凉,冻得都假了。
梁满仓看着前面的早点摊子道:“先去买点东西吃吧?”
“好。”他放慢速度,梅锦从车上跳下来。
这几天像是多出来的一样,两人从早到晚都在外面玩,几乎将首都城转悠了个遍,看了天桥上的吴桥杂技,去了琉璃厂买了些笔墨纸砚,吃了鸿宾楼的红烧牛尾和峨嵋酒家的宫保鸡丁。
几天时间匆匆而过,邻居们陆陆续续回来,两人的游玩也宣告结束,开始在家等着开学上课训练。
林大嫂一回来到就来敲门,她从家里给梅锦夫妻俩带了点吃的。
梅锦也没忘记给她带,两人交换了下特产,又聊聊天说说回去后过得怎么样,不过林大嫂还等着把家里收拾收拾,两人没说多久,她就起身回去。
江医生因为月份大,已经搬回了娘家去住,不过开学前跟李英才来了一趟,三家一起吃了顿饭后,夫妻俩又慢慢走回去。
又过两天,军校正式开学,男人们回去上课,女人们的日子又回到了去年的模式,串门聊天做点衣服鞋,到了饭点又各回各家做饭。
梅锦又开始跟着林大嫂一块儿打毛衣,她现在有经验了,给自己织的毛衣又漂亮又齐整,梁满仓有时候看见,拿起来摸摸说:“你这进步飞速啊。”
“那当然。”梅锦一点不谦虚,“我可是很聪明的好吧。”
“是是,不光聪明,手也巧。”梁满仓没说两句就暴露自己的目的,“什么时候能再给我织一件,让我感受一下你进步的程度?”
梅锦看看他身上一眼不合格的毛衣,又看看手上粉紫色的半成品毛衣,有些心虚:“等秋天再说吧。”
“为什么要等秋天?”梁满仓疑惑。
“你瞧我这个速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等我把我自己这个织完都不知道要多久了。”梅锦理不直气也壮,“再等织完你的,天都热了,穿不上毛衣了。”
梁满仓叹气:“好吧,那看来我现在是穿不上我老婆织的好毛衣了。”
“我保证你今年过年肯定能穿上。”梅锦笑起来,凑过去在他脸颊处亲了亲。
梁满仓撇过头,指尖点了点另一边。
梅锦可不惯着他,手拍上去将他推远。
五月份,天逐渐热起来,大家都开始换上单衣。
梅锦找了个梁满仓休息又出太阳的星期天,跟他一块儿把家里的厚衣服全部洗一遍,晒到楼下去。
她心里打算着,今天把要收的洗完,明天再把蚊帐凉席都翻出来清洗一遍,天一热就能用上了。
这些厚衣服要让她自己洗,她可洗不动,一浸水,死沉死沉的,她连拽都拽不起来,更别说拧水了。
厕所里放了两个盆,一个大盆,一个小盆,梁满仓坐在大盆前洗大的重的衣服,梅锦在小盆前洗轻的好洗的衣服。
小房间里充斥着肥皂的香味,梁满仓道:“昨天下午正训练呢,李大哥就被叫回去了,说是江医生要生了。”
“是吗?”梅锦直起腰,看着他笑起来,“那估计现在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我们下午去医院看望她去吧?”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