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锦抬头看过去一眼,瞧他的表情就知道不会是坏事,她起身过去。
的确不是坏事,元旦文艺汇演后,高站长就被上级领导口头表扬了两句,说这次的节目办得好,战士同志们都喜欢,他们这表演给同志们看的节目,就应该像这样,否则战士们在下面都看得犯困了,那还看个什么劲儿呢?
不过领导也没有厚此薄彼,同样夸赞了周慕云的节目,说他们准备的节目单很丰富很全面,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全都兼顾,考虑得很周详。
所以高站长才会这么高兴。
“站长,您找我什么事?”
高站长坐到自己位置上,指着桌子对面的椅子和蔼笑说:“坐。”
梅锦坐下,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高站长先是关心道:“梁科长去前线了,家里现在有什么困难吗?有困难一定要跟组织上说,组织上能解决的都会尽力解决。”
“谢谢组织上关心,这要说一点困难都没有,也不是真话。”梅锦笑起来,“但是困难,我们自己都能克服,就不给组织上添麻烦了。”
高站长起身去给她倒了杯水,听她这么说,脸上笑容更深,要说当领导最喜欢什么?最喜欢的就是这样觉悟高、还聪明的人,当然,最好还不惹事,前两条她都占了,而“惹事”这一点,细究起来,也不能怪她,站里跟周慕云合不来的人其实挺多,也要怪他自己不会做人、能力也一般上,否则也不会三十多岁,又有文凭,还一直是副站长的位置。
“是这样,梅锦同志,你这借调到咱们文化站也已经大半年了,马上借调期结束,你有什么想法吗?”还不等她回答,他自己就接着道,“你过来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付出的心血、做出的成绩,我们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说实在的,我是很想让你留下来的。”
梅锦放在桌面上的手慢慢收回,搭在大腿上,轻轻握拳,犹豫了下笑说:“是这样,站长,我是更倾向于回广播站的,不过站长您别误会,我很喜欢咱们文化站,也很想留在这里,但是毕竟这里离师部有些距离,而我爱人这几年又没有办法顾家,我孩子还小,家里总得有人。”
这一切都是说辞,她其实就是不想留下,事情多,人员也复杂,还有周慕云这个搅屎棍在,再加上每天过来上班还得骑十几二十分钟自行车,戴着手套都冻手,每每这个时候,她就怀念广播站里的温暖。
高站长脸上露出遗憾,仍不肯放弃,继续挽留说:“其实咱们文化站离师部也没有很远,骑车很快就到了,家里有个什么事也都能赶上。”
梅锦笑而不语。
高站长轻叹口气:“这样,你也先别急着回复我,离期满还有些日子,你这些天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跟我说。”
梅锦笑着点头,真心道谢:“谢谢站长。”
……
按规矩,满银和常永平结婚后第三天回门。
梅锦特意请了一天假在家,跟李贵珍一块儿买了菜。
不过知微还得去上课,梅锦倒是也愿意给她请假,但小家伙很纠结,内心天人交战一早上,最后还是憋着一肚子气,跟来叫她上学的赵怡悦一块儿走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是班长,班长要做表率,不能随便请假,但她也是真的想见姑姑,所以才会拉扯。
梅锦在旁边听她一会儿给自己可以请假加码,一会儿又为此后悔,笑得差点没抽过去。
一个小屁孩,内心戏也能这么多。
早上十点多,梅锦和李贵珍刚洗好衣服,正往院子里拉的晾衣绳上搭,就听见外面的声音。
满银在这边住了这么多年,跟邻居们也都处得很熟悉,现在带着新婚丈夫回门,邻居们瞧见了都要笑着问一问、沾沾喜气的。
满银带了一袋花生瓜子,碰上谁就给谁抓上两把。
梅锦笑着到门口迎。
小夫妻俩看见她忙快走了几步,跟邻居们道:“我嫂子出来了,我们先回去了,大家待会儿来家里聊天啊。”
“哎,快去吧。”
满银冲他们笑了笑,走在前面,常永平跟在她后面推着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买的礼品。
等到了院门口,梅锦挽上她胳膊,眼神看向常永平车前头的东西,笑着说:“快进来快进来,这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也太隆重了吧。”
常永平把车子推到院里,停在墙边,挠了下头,刚结婚不久,还是有些拘谨,回道:“不隆重,就买了些糕点,一袋鸡蛋,还有几瓶酒。”
李贵珍瞧女婿这实诚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来,东西给我吧,你上屋里头歇会儿。”
“我不累呢。”常永平定定看了她一瞬,才大声憋出一声:“娘!”
李贵珍都要被他吓一跳,梅锦也是一愣,随后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满银见他这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指挥说:“就别愣着了,赶紧把东西拿到屋里去啊。”
“哦哦好。”常永平跟忙反应过来,快步进屋,家里的布局他都熟,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也一清二楚,都不用梅锦重新忙活,他就给归置好了。
“路上冷了吧?来,喝杯热水。”李贵珍给女婿倒了杯茶,常永平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弯腰接过来。
满银好笑地拍了拍他,说:“你自然点,这么紧张干什么?”
梅锦也跟着打趣:“就是,闺女都嫁给你了,你还怕丈母娘反悔啊?”
常永平脸涨红,也不吱声,捧着杯子啜着热茶。
满银往屋里扫了眼,问:“知微呢?上学去了吗?”
“对,一大早可不高兴了,想见你,但又不敢请假。”
“没事,待会儿晌午放学,我去接她。”
“那她一出学校门口就能看见你,可要高兴坏了。”梅锦说着看了眼时间,道,“时间差不多了,咱现在做饭吧?娘昨晚上跟人家换了只鸡,瞧着可肥了。”
李贵珍笑,拉着满银的手,又看了眼常永平问:“你看这鸡你们想怎么吃?咱是煲汤还是红烧?”
满银想了想说:“煲汤吧,又能吃肉又能喝汤,两全其美。”
常永平也连忙表态:“我听满银的。”
满银瞥了他一眼,淡淡笑了下。
“好,那就煲汤。”李贵珍一拍大腿站起来,往胳膊上戴上套袖,又从墙上拿下围裙穿上,往厨房走。
满银要跟上去帮忙,被梅锦拦住:“这忙你什么时候帮都行,就今天不行。”
满银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梅锦笑起来:“你忘啦,你今天是回门的,哪儿有让回门闺女做饭的道理。”
“嫂子,你就别开我玩笑了。”满银跟着笑,上前亲昵挎住她胳膊,“而且咱们自己家,又没外人,这规矩有什么守不守的又不会有什么事。”
“行,那你也进来。”梅锦把她之前在家常戴的套袖递过去,继续打趣,“这几天不在家住,应该还能记住活儿怎么干吧?”
“嫂子!”
“好好好,我不说了。”梅锦朝外看了眼,常永平站在那边,尴尬地不知所措,她碰了碰满银道,“永平一个人在外面,你三哥也不在,要不你还是过去陪他吧?”
“没事,他一个大男人,在老婆娘家,有什么好陪的。”满银不管他,低头拿起菜就洗。
梅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抿了下唇没说什么。
中午知微被姑姑接放学,果然很兴奋,本来正跟同学们聊天说话呢,一看见她那是天也不聊了,话也不说了,眼睛瞬间睁大,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她怀里跑。
满银半蹲,被她的冲击力带的,差点没摔在地上。
姑侄俩牵手往家走,知微叽叽喳喳的,分享着这几天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儿,三天没见,被她搞得像三秋没见。
满银就含笑听着她说,也不打断,时不时应声问两个问题,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两人到家,知微看见常永平,照旧喊了声:“常叔叔。”
梅锦忙纠正说:“现在不能叫叔叔了,现在要叫姑夫。”
“哦。”知微语气平平,一点不见刚才兴奋的影子,“姑夫。”
常永平笑起来,把带来的糕点拿给她吃:“你喜欢吃的桃酥。”
知微也不拒绝,接过来,礼貌道:“谢谢姑夫。”
梅锦把菜端上桌,路过她的时候,在她脑袋上拍了下:“小滑头,先别吃了,来帮妈妈端菜。”
“好!”知微听话地点头,先是从兜里掏出手帕垫在桌子上,随后把咬了一口的桃酥放上去,随后屁颠屁颠地到厨房帮忙端菜。
等大家都坐下,梅锦从柜子里掏出一瓶好酒,笑吟吟说:“今天是好日子,得喝好酒,知微,你去柜子里把酒盅拿出来。”
知微放下筷子问:“拿几个?”
“你数数桌上有几个大人?”他们家没有女人不喝酒的不成文规定,碰上逢年过节,大家都会碰一杯,一杯两杯的,不会喝醉,又能跟着一块儿庆祝庆祝。
“妈妈你别小看人,就四个人有什么好数的。”知微一扭头,马尾辫在空气中一甩,以显示她不屑的态度来。
大家一致笑起来,空气中都充满了欢快的味道。
吃完饭,知微去上学,李贵珍跟常永平饭桌上都喝得有点醺,人一喝醉,话就容易变多,这时候正聊得兴起,在那儿叙祖上呢。
梅锦把满银拉到房间,朝外看了眼,低声问:“你这几天在他们家过得怎么样?”
从进门她就觉得有点不对了,这才结婚几天,按理说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还没结婚的时候都是并排说说笑笑地往家来,眼睛里都是化不开的默契,结果这回居然一人走前一人走后。
“挺好的吧。”满银迟钝了下,像是浑身刺挠一样,咬了下唇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梅锦皱起眉:“是不是常永平对你不好了?觉得娶到手了,就变了脸了?”她说到最后一句话,尾音有些气愤上扬。
“不是不是。”满银忙拉住她,“不是这样的,嫂子你误会了,永平对我很好。”
她有些泄气地坐在床上,继续道:“具体我也说不好,但是在我想象中,我们结婚后,应该跟你和三哥这样,有说有笑,什么事情都夫妻俩一块儿做。”
梅锦坐到她身边,挨着她道:“你跟嫂子详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满银一听她这么说,转头看向她关切的双眼:“我公公婆婆你们都是接触过的,人都挺好的,也讲道理,两个人跟谁都和和气气的。”
“是,当初就是看他们人不错,在外面风评也好,家里也没些乌七八糟的事,我跟你哥才放心地把你嫁到他家去的,怎么了,难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那倒也算不上,就是永平是他们小儿子,上头又有四个姐姐,从小就是家里疼大的,在家什么活儿都不让他干,我这在那边才住几天,只要我一使唤他干活,我婆婆立马就要出来把活儿抢过去。”满银回忆,“但也没训斥我,就是跟我说,在家里没有让男人干活的道理,都是女人干活。”
“不过我也能够感觉的,她就是打心眼儿里这样觉得的,不是在针对我,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只要她在家,家里什么活儿都不会让我公公和永平碰。”满银皱紧眉头,长叹一口气,看着梅锦的眼睛,“但是嫂子,这样真的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稍微一使唤永平,她就要出来阻止,可我们两口子过日子,我也有工作,我白天在外面上班也会累,总不能以后都让我伺候他吧?”
梅锦沉思一瞬,问:“那永平呢?他有说什么吗?”
“他倒是也劝过他妈,但他妈根本就不听,就是不愿意让他沾手家里的家务。”
“但我看永平在咱们家干活,不是挺熟练的吗?那他要是在家不干活,他怎么学会的?”
说起这,满银都觉得好笑:“他在军校学的呗,他自己的事情不干,又没人会帮他干,而且他要真敢放着不干,马上就能被批评。”
听到这个合理又好笑的原因,梅锦挑眉扶额,闭了下唇,跟她分析道:“我觉得你们现在这个情况吧,最好的解决方法其实是搬出来住,不过你和永平现在谁都没有分房子的资格,那你就只能不要管你婆婆,她说她的做她的,你就使劲使唤永平,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有什么矛盾,你也不要问,有事就把永平推出去面对她。”
“好。”满银表情严肃地补充,“哦对了,常家还有个他二婶,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这才嫁过去几天,就开始撺掇我婆婆给我立规矩了。”
“哈?”梅锦露出一个无语的笑,“他们常家是什么大家族啊,地主都倒了,她还立上规矩了。”
“媳妇熬成婆”可不只是一句俗语,背后做儿媳妇时受的苦,那可都是真实存在的,什么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做全家人的饭,吃饭的时候只能站着伺候,还要早请安晚请示的。
满银也无奈:“我婆婆真是个耳根子软又心软的人,永平都跟我说过多少他二婶以前欺负他妈妈的事,结果他妈妈挨打不记疼,他二婶稍微一示好,人俩就又乐乐呵呵的。就这次我结婚,不是让知微给我滚床吗?我们给知微包了俩红包,他二婶没少话里话外地说永平,问题是她那哪是在说永平啊,分明就是指桑骂槐地说我呢。”
梅锦眉头隆起,问:“她都说什么了?”
“说永平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不懂规矩,说滚床哪有让小丫头来的,真是没体统,还有哪有包俩红包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反正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也说不出什么新花样,我现在听规矩,听体统,听得我烦都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