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鼓鼓嘴,起身过去抱了三瓶汽水过来,一人面前摆了一瓶。
梁满仓一看就道:“怎么没把起子也一块儿拿过来。”
“你再去拿一下,就在橱柜侧边挂着。”梅锦瞧着她能挂油瓶的小嘴,笑着道,“刚才还说要让我们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日子,怎么这才使唤两回,就不情愿啦?”
“当然没有,谁不情愿了?”知微挺着腰板不承认。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起子拿过来呀。”梁满仓趁势笑说。
知微不满地看他一眼,又重新进了厨房。
这下把起子拿出来,递给他后重新坐下。
梁满仓边起着瓶盖边笑:“瞧瞧你,小气的,不就让你多跑了两趟吗。”
“爸爸,你这都不懂,你这可就是不注重效率!效率懂吗?明明一趟就能干完的事情,非要跑两趟,这就是浪费劳动力。”知微说得头头是道,还顺便拉踩他一下,摇头晃脑的,“你还是参谋长呢,怎么连这么明显的道理都不懂?”
玻璃瓶盖被起掉,汽水开始咕噜咕噜往上冒泡,梁满仓觑她一眼,“你还知道效率,还知道浪费劳动力呢?那你说说,你的劳动力在咱们家值钱吗?让你少跑一趟就算是省了你的劳动力了?”
知微噎住,半泄气地哼一声,拿起汽水喝了口。
梅锦看着她吃瘪的样子毫不留情地嘲笑:“真理都是越辩越明的,要不你跟爸爸再辩一辩,我当裁判,看你俩谁输谁赢。”
“妈妈,你那哪是相当裁判啊,你分明就是想看我笑话。”
“哎呦,你竟然还能看明白呢?”梅锦故作惊讶。
知微不说话,又哼哼两声。
“别老是哼哼,再哼哼成小猪了。”梅锦把汽水瓶举起来道,“行,知微高中毕业了,是大人了,咱们举杯干一个。”
玻璃瓶相撞,汽水又从底往上冒起小泡。
梁满仓吃着菜道:“知微,你在家歇一个星期,就到部队去报道吧?”
他们家符合不去插队的政策,那知微毕业后也不能没事干,梅锦夫妻俩就想着干脆让她在师部当兵吧,就在眼皮子底下,平时也能有个照应。
知微对当兵的事没有异议,这时毕业后的选择拢共也就几项,到农场去插队,去工厂当工人,或者参军入伍。
女兵不好当,但这一项对师部的孩子来说,问题不大。
知微问:“我当什么兵啊?”
“机要兵。”
这个兵种可算是最核心、最需要政治信任的岗位之一了,主要负责管理和传递绝密的文件与档案的,通常都只分配给根正苗红的军队子弟。
梅锦看着她的表情问:“你不想当吗?”
“不是啊。”知微摇摇头,她从小生长在师部大院里,看多了军人,报道后甚至不用培训,天然就知道兵该怎么当,她只是觉得当一辈子的兵,这一生一眼就能望到头,过着和上一辈一样的生活,很无聊。
但处于这个时代,这个选择对她来说,已经是最优选。
“那我瞧着你不太高兴的样子呢。”
“没有啊,妈妈你想多了。”知微咬了口馒头,转移话题道,“妈妈,怡悦的姐姐快从工农兵大学毕业了。”
赵怡悦姐姐当初用绝食威胁父母要去北大荒,但最后还是没去成,因为她妈妈同样用上吊威胁她,母女俩对峙了好几天,最后两人各退一步,跟梅锦想的一样,去了省内的农村插队。
人刚在农村待了一年,苦不堪言,一开始怕家里人看不起,还强撑着不诉苦,说农村里多好多好,风景秀美,百姓朴素,结果没撑过仨月,就受不了了,写信说干农活有多累,太阳有多晒。
想想也是,他们这些学生在学校的时候虽然也组织去农田里帮忙,但那程度跟真正做起农民时干活的程度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一年后人回来探亲,梅锦路上碰见的时候简直都不敢认,人晒黑了,也瘦了,就剩一双眼睛清亮。
但插队去都去了,也不能半途而废,就说再坚持坚持,回头被推举到工农兵大学,上了大学就好了。
想要上工农兵大学也是有要求的,其中就是必须要有两年以上的实践经验,当两年工人、农民、士兵都行。
想起这个,梅锦问:“知微,你想上工农兵大学吗?”她当两年兵后就有被举荐到工农兵大学的资格了。
知微想到床头上挂着的那只绿书包,犹豫了下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当然是想上大学的,但想上的是她小的时候那种通过高考选拔人才的大学。
梁满仓看了看她,道:“没事,现在说这些还早,你才十六岁,等两年后再考虑也来得及。”
知微点点头。
报道前,知微有一个星期的自由时间,她跟赵怡悦几个好朋友,可是好好玩了一通,等到了时间后去部队报道。
这下家里三个人,三个人都上班。
知微不是一报道就当机要兵的,得先进新兵连训练,训练的时候要住到部队分的宿舍里,她一开始还新鲜呢,巴巴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过去。
但新兵连可不是让她享受的,那从早到晚地训练,有时候半夜三更,教官一吹哨子,立马就得从床上爬起来,内务还得整理好。
知微在家的时候,被子都是糊弄着叠,能叠在一块儿就算是好的了,主要是梅锦也不觉得不叠被子都什么,对她这点也没什么要求。
结果现在训练要叠成豆腐块儿,还必须得板板正正的。
她这一训练,有好几天没回家了,家里突然少个人,梅锦和梁满仓对她还有点想得慌。
而且食堂的饭肯定是比不上家里的,梅锦抽了个她休息的空儿给她送饭,看着她床上软塌塌的“豆腐块儿”,跟她舍友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忍不住叹气说:“你这被子,说是豆腐渣都算是抬举她了。”
知微捧着铝饭盒,吃得喷香又着急,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反驳说:“妈妈,它现在简直就是我的仇人,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它搏斗!”
“还搏斗呢!你叠成这样明显不合格,教官没训你吗?”梅锦上手摸了摸她被子,又去观察其她人叠的,两者对比,粗看稍有不同,细看更是经不起打量。
“训啊,怎么不训,不光训,还罚呢,反正这几天我是没少挨罚。”知微看着饭盒里的饭菜,狼吞虎咽的,活像八辈子没吃过好的,“我现在正在努力纠正,争取把被子叠得光滑平整!”
梅锦简直没眼看:“你看你,都没个吃相了,部队饿着你了?”
“妈妈,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我们教官要求我们吃饭时间是多长吗?”知微嘴里这口饭还没咽下去,赶忙又塞了下一口。
“多长?”梅锦瞧着她,都怕她噎着,赶忙拎起暖瓶给她倒了杯水,“喝点水顺顺。”
知微的嘴忙里偷闲回答说:“五分钟,只有五分钟!五分钟够吃什么的啊,粥还没凉透呢,就到点了!”她说着,眼睛里是不可置信,语气中都是义愤填膺。
梅锦好笑:“没事,等新兵连的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等下了部队就能住到家里了,到时候没人管你的吃饭时间。”
知微摇摇头,刚想说话,就被噎住了,赶忙伸手去把水端过来,喝了一口后,噎得直打嗝。
梅锦见状,忙去给她拍背顺着,又心疼又嫌弃说:“这时候又没人跟你抢,你慢点吃不好吗?非得吃这么快,这下噎着了吧。”
“没事。”知微眼珠子往上翻,又喝了口水,噎着的感觉才算是好了点,但打嗝却是停不下来。
梅锦拉过她的手给她掐着虎口,边掐边问:“怎么样,好受点没?”
知微点着头,打嗝的频次下去,算是又能吃饭了。
她依旧边吃边说:“等下了部队,我还准备住宿舍里。”
“怎么还要住宿舍?家就那么近,干嘛不住家里。”梅锦有些不解。
“住宿舍有意思呗,晚上睡觉前还能跟大家一块儿聊天说笑,平时还可以分享零食,多好玩啊。”
梅锦笑起来:“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这种集体生活,也挺好,到时候随便你想住宿舍还是想住家里,爸爸妈妈不拘着你。”孩子大了,想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了,她虽说舍不得闺女搬出去,但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心里再不舍,也不能强行留着她。
知微嘿嘿笑,把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盒收起来,梅锦凑头过去看,饭盒里一粒米都没剩,她眉毛一挑,惊讶说:“看来这部队还真是能锻炼人啊,现在吃东西都不剩饭了,以前有时候还要剩个吃不下的饭底子呢。”最后都被梁满仓一并扫进肚子里了。
“妈妈,那是因为我在这里吃饭慢,老实挨饿,实在是饿得肚子难受。”说着,她可怜兮兮地叹一声,两只眼睛水灵灵的。
看得梅锦心里一软,却仍笑道:“也挺好,算是个教训,以后吃饭都不会再剩了。”
知微连连摇头:“可不敢剩了,这饿得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妈妈,你知道吗?最难受的还不是饿着。”
“那最难受的是什么?”梅锦瞧着她神气的小脸,顺着话茬子问。
知微唉声叹气:“最难受的是挨着饿还得训练,真是训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我们那教官的脾气就是一块儿臭石头,训练的第一天就给我们立下马威。”
这说的梅锦还真是有点好奇了,问:“他怎么给你们立的?”
“他说,知道我们都是干部子弟,家里都是师部的,大大小小的还都是官儿,凭谁来都能管住他,但是我们既然来了他的新兵连,那就得听他的,他说什么是什么,说怎么训练我们就得怎么训练,谁要是心疼孩子来找他都不好使。”她说得认真,眼珠子睁得圆溜溜的。
梅锦却笑道:“这挺好,你们这些人,就是得这种教官来训才行,要不然谁能管得住你们这群要上天的皮猴子。”
知微噘起嘴:“妈妈,你怎么还幸灾乐祸啊。”
“我可没有幸灾乐祸啊,我这是敬佩人家教官,真是厉害,竟然能过够把你们给训得服服帖帖的。”梅锦收拾着饭盒,放进包里,要知道,自从不正经上课后,师部的这些孩子们,哪一个都是上房揭瓦的货,大院里成天都是骂孩子的声音,这教官能管住他们,是真的厉害,她不是假佩服。
“那还不是因为他真的会打人。”知微撇撇嘴,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让她来,她手里拿着棍,手底下的人肯定也得乖乖听话。
“那你这可就是小瞧人家了,同样是打人,有些人就能让人心服口服,有些人就只会把别人打得更加反叛。”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教官还挺不错的喽。”
“是啊,你看你们新兵连这么多孩子,能管住已经是不简单,他还能管好,当然挺不错的。”梅锦将饭盒拎起来,又问,“你有没有要洗的衣服?我一并拿回去给你洗了。”
“没有。”知微摇头,“教官不让我们把脏衣服拿回家让妈妈洗,看着我们都给洗完了。”
梅锦这下子是真的惊奇了:“哎呦,没想到你们教官管的这么细致呢,竟然连这些东西都想到了。”
知微撇撇嘴,既不想承认,又没办法不承认的样子。
梅锦好笑,摸了摸她黑了一个度的小脸,又捏了下道:“行,那我就回去了,你在这好好的啊,争取把自己吃饭的速度跟上来,以后训练都不用再挨饿。”
一听挨饿,知微有些许羞恼,起身送着她,声音拖长答应:“知道啦。”
新兵连的训练结束后,知微回到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不过眼神里却是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坚毅与利落,她现在被正式分配到了师部的机要科,成为一名机要员。
不过机要科的工作,却是跟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训练场上的汗水和号子,只有几乎凝滞的安静,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油墨、纸张和一种名为“机密”的严肃气味,而她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文件的接收、登记、传阅、保管和清退,每一个环节都有着严格的流程,不能有出现丝毫差错。
带她的班长是个老兵,性格沉稳,不苟言笑,对工作的要求极为严苛。
“梁知微,这份文件的传阅顺序错了,重来。”
“梁知微,登记簿上的字迹要工整,你这潦草的像什么样子?”
“梁知微,文件清点必须双人复核,你以为你数过一遍就万无一失了吗?”
刚开始的这段时间里,知微几乎每天都要被他训斥,不管是什么工作都会被挑出错来,搞得她现在只要一听见谁喊了自己大名,几乎立马就开始汗毛耸立,本来塌下去的腰板,瞬间就绷得又直又紧,就连晚上睡觉做的噩梦都变成了班长在后面追着她喊:“梁知微,梁知微,梁知微!”
吓都要吓醒了。
知微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她收拾好东西,一下班就往广播站去,梅锦还在站里没下班,跟边阿姨打着毛衣聊着天。
看见她过来,梅锦放下手头的东西问:“你下班了?”
知微有气无力:“下班了。”
梅锦和边书云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好奇,“怎么这副样子,上班太累了?”
知微长叹一口气,趴在桌面上,胳膊垫在下巴处,缓慢摇着头说:“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累。”
梅锦好笑:“你一个新兵,心理上能有什么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