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你是从哪得的这坏人的玩意?”
幸好沈黛在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编造了个身世凄惨的故事,什么小女子夫君刚刚亡故,小叔子一家就找上了门,争夺先夫留下的遗产,她宁死不依,那小叔子却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这药粉想背地里下到她的饭食之中,被她意外得知了。
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刚刚新寡就要面对小叔子这一家的财狼虎豹。
她越说越惨,到最后还嘤嘤哭泣起来。
那老大夫瞧她哭得声泪俱下,颇为凄惨,顿时便信了八九分,只还保留着一二分的怀疑。
沈黛见状便递了个银踝子过去,那老大夫眼里精光一闪,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便开始跟她滔滔不绝讲起这药粉的种种害处来。
“这是一种西域奇毒,我年少时曾有幸去西域游历恰巧识得此毒,娘子今儿是幸运碰见了老夫,不然恐怕你就算询遍了江宁大夫,都没一个人能给你解惑的。”
随着那老大夫的声音喋喋不休,沈黛才知道原来这看似普通的白色药粉,却是杀人于无形的剧毒,一开始只是让服药人形体憔悴提不起精神,连着服用半个月后就会卧床不起,渐渐的就完全被抽走了精气神,变得枯败蜡瘦,然后一命呜呼了。
更绝的是这个药在服食期间,一般人只觉得身体疲累,精神困乏,不会当是多大的事,待后面严重了再来找大夫看的时候却已是药石无医。
最歹毒的还是这药不仅能让人走的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让人在死后不留下一点线索,任天王老爷来了也查不出来你是被人毒死的,只当你是普通病死的。
已经午时,正是一日之中太阳最毒的时候,沈黛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一手揣着那药包,一手紧紧展开那信纸反复阅读着,额头上早已渗满了密密的汗。
心里在激烈撕扯着难受。
崔彦待她不薄,这个毒药会致死她肯定不能用在他的身上,更何况她的人生观是在红旗国二十多年的法制教育下形成的,她连鸡都没杀过,胡观澜却直接让她去杀人,而且这个人还是刚刚给了她幸福下半生的老板。
还是朝廷肱股之臣、圣上的左膀右臂、宣国公世子。
她是活腻了才敢去杀他,这个胡观澜是不是脑袋被驴给踢了,她这些时日清闲惯了都快要忘了他这号人物,却没想到乞巧节崔彦为她挡马之后,他便又跟苍蝇嗅到了屎一样贴了上来。
而且这次更狠,竟然还用原主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她。
只以往她没搞明白他手中的底牌是什么,便一直将他的指令当个屁放了,却没想到他一直捏着原主家人的性命。
这件事到底和原主的家人挂上了勾,她再不能不当回事了。
说实话,她占了原主的身体,多少还是要承担些这具身体的责任的,不说要对她家人付出多少感情,但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这也不符合她的处世观了。
想到此,她便觉得她对原主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只知道原主的父亲是江宁这边的一个知州,因犯渎职贪墨罪被流放岭南了,貌似还有一个刚刚考上举人的弟弟也跟着一起被流放了。
其他例如原主籍贯、家世、故交及在岭南那边的流放生活是一概不知。
此时她只恨自己过来这边太咸鱼了,从没去深想这里面的关系,也从不曾将胡观澜那边的胁迫放在眼里。
以至于现在的自己陷入这般被动、难办的局面。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便吩咐车夫将马车调转了个头往荞花西巷而去。
原主在那里生活了三年,那里肯定还有很多她留下来的信息,她得回去找找看看原主的往来信件有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才好判断原主的家人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当年被流放这事儿跟胡观澜有多大的关系。
如今胡观澜这手还能不能插到岭南去?轻而易举的便要了沈家人性命?
到达院门口的时候,是李婆子给开的门,如今她终于想开了,脸上气色也好了些,还给自己梳了个时兴的发髻,耳朵上带了个银环,人看起来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就是说嘛,只要离开了那些烂人、烂事,身边的磁场都会变好。
听说沈黛回来是要找一些和家人的往来信件,她才颇有点不好意思的从梳妆镜下抽出一个上锁的匣子道:
“娘子,你看你找的是不是这个,还一直锁的好好的呢。”
沈黛才记起她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脖子上一直挂着个小巧的钥匙,她当时不知道是干嘛的,就给收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匣子的,想着她就去里屋将那钥匙找了出来,轻轻插入锁孔里面一碰,小锁就“咔”的一声弹开了。
便看见里面果然有一沓的信件,几乎全部是与家人的往来信件,只还有一封是京里的将军府给她寄过来的信,在那信件下方还有一封未寄出去的信和碎掉一角的同心佩。
沈黛一惊,难道原主已经订婚了又被退了亲?亦或者是有了情投意合的郎君,在她家里出事后选择舍弃了她,以至于让她沦落在江宁权贵中周转,最后只得做了人的外室?
她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想马上打开看看,瞅了瞅外面的天色,已是晌午了,她还得回去准备崔彦的膳食,虽然不知他有没有时间吃,但是受伤之后还真是得吃点好的,不然身体会亏得厉害。
她“咚”的一下合上了匣子准备走,李婆子见她脸色不好,还以为她想起了以前的事儿,颤颤巍巍的道着歉道:
“娘子,以后你东西都尽管放着,老婆子保证都给你看护好了,再不会好奇打开看了。”
沈黛这才明白原主为何给这匣子单独上了把锁,敢情是为了妨她来着。
下属这个习惯万万不能有,虽她现在时间有限,但还是得敲打下道:
“那等你改好了,我再放回来了。”
说完,沈黛便上了马车往扶香苑而去,余留下时间她自己得好好反思下,不是说几句我改好了就是真的揭过了,做贼做习惯了哪有一下子改过来的,她得从思想上深刻认识到错误,后面才会有变好的可能。
.......
书房里,王昭珩刚走,打京城里头来的申判官和李推官门就已经焦急忙慌的过来汇报工作了。
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他们在路衙翻看账册形成最后论证的时候,经过抽丝剥茧的细细调阅,竟还发现了另外一项证据,便是在一名财赋吏人那发现了登记票据发放明细的草稿,经过比对竟跟他们获悉的江宁税赋贪墨金额大差不差。
岂不是这最后收尾的工作也有了着落,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激动,饭都没有吃,捧着那一记卷宗记录就来请示崔彦了。
崔彦才终于从那长长的舆图前转回了身,接过申判官递来的卷宗,看着上面清晰明了的记载着每一个人购买人的名字和金额,届时只需将上面的人喊过来核实就一清二楚了,便有了人证;再则等果魏一石那边查探到的真实账册到手便又有了物证。
如此便形成了证据链闭环,现在就等着魏一石那边的消息了。
于是他便对两位推官道:“此次你们获取的信息极为重要,本官记你们一功,届时也会在递给京城的折子里提及此事。”
两人一阵感动,连忙跪地致谢道:“下官义不容辞,谢谢崔大人提携。”
崔彦打量两人都是干实事的人又道:“你们行事暂保持和平常一样,切不可操之过急,待出了江宁再说。”
两人连声应“是”,便退了出去。
现在就只剩下魏一石那边的账册了,当是在今晚,今晚该是有消息传来了。
烈日打在窗棂上又渐渐西移,在西侧壁留下一圈亮白光斑,崔彦沉沉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经过一上午的操劳,左手那白色的宽袖重又经染上了点点血迹。
长橙带着大夫给他换纱布的时候,看见被搁置在一旁的早膳一动未动,怕是早就凉了个透,见爷如此废寝忘食,心底闪过一抹心疼道:
“爷这早膳都未食,我让沈娘子再去重新准备一份。”
垂彦却摆手道:“何必再去扰她,我这会儿也无甚胃口,连着晚膳一起备着吧。”
长橙摸不清他的想法,昨儿之后他对沈娘子的态度像是又疏离了几分,便不再劝只找了几样点心吃食暂且给他填饱肚子用。
崔彦却没有什么心思吃,只紧紧握着那份卷宗,这是要连着那些账册一起运到京里去的,只不过也得有个人递过去才行。
他看向北面墙壁上那条运河通汴线路,骨骼分明的手指在案桌上敲了又敲。
直到牵扯到左臂上的伤口处,昨儿晚上那女子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的模样一点点的漫上心间,还有那微凉的指腹轻轻覆上皮肤的触感,在这闷热、沉乏的书房显得那么清晰。
他闭了闭眼往后靠了靠,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同时心里也已悄然攀上个上好人选。
不知何时,长橙悄悄燃了灯,他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靠在圈椅上沉思了很久。
他腾地便站了起来,将那份卷宗放下,颇为不屑的轻扯了下嘴角。
不就是一个女子吗,他崔彦有什么离不得的。
恰在这时晏七和魏一石一身狼狈的回来了,身上衣裳都沾了水看起来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子腥味,但是脸上表情都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着他们安然无恙,崔彦便知道此行当时成了,悬了几日的心也终于稍稍落定。
要知道那么多的账册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集芳园搬出来可不是简单的事情,那账册可不是一斤半点,这么多的庞然大物要搬出来,胡观澜豢养的那些护卫可不是吃干饭的,虽然他们早探得了园子里的地洞密道的路线,并反复推演过。
但是在出密道的时候还是差点被发现了,就在他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功亏一篑的时候,却没想到一个娇小的女奴突然出现,不知怎的乳.湿了自己的衣襟,吸引走了那几个巡查的护卫,他们才推着那满满一车子用来漳.乃的鲫鱼车悄悄驶出了园子。
崔彦听他们说这其中曲折的故事,也是跟着一阵惊心,却还是疑惑道:
“那女奴出现的那么巧,又故意做如此危险动作,下场必定不好,她如此行径可不像是无意,你们二人可识得她?”
宴七很是思索了一番然后摆头道:“大人,属下与那女奴从未有过交集。”
只魏一石却一直笔直的站着,双手紧握成拳,眼珠子转了又转,嗫嚅了半晌终究一句话没说。
自己都自身难保,他又岂能干涉她人命运,护得了她周全,只当今生欠她一份人情,有机会再报了。
至于他自己只待这次交了差,也该找个由头避出去了。
从此这千里官场、万里富贵都将与他无关。
几件大事都落了地,崔彦才开始着手处理手头上的事,他缓缓合上卷宗装入信封用蜜蜡封好,指腹轻触着眉心对长橙道:
“去叫沈娘子过来。”
长橙应是,出去找了一圈都没见沈黛的身影,最后却在水榭旁莲池里的那艘小船上找到了她。
他真是暗叫了一声“我的天”,这都三更了,这个沈娘子不睡觉,在船上干嘛?
沈黛正枕着手靠坐在船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月朗星稀的天空,内心犹如被浆糊蒙住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将走向何处。
下午的空隙她在卧室里将原主和家人往来的信件以及和京城将军府的信件全都看了。
看完之后她的心便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了。
原来这原主的身世并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而是京中忠远伯府庶房,原主父亲沈必礼科举中了进士之后就外放到了江宁做官,一路从知县做到了知州,妻子是他先生的女儿,也都是清流书香门第,婚后生了一子一女,儿子三年前已中了举,只待春闱下场取得名次后就可以做官,女儿一直待字闺中、颇有美名。
本来一家四口在富庶的江宁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知比京城里自由多少。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沈必礼一家喜欢江宁,也颇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一直视为江宁老百姓谋福祉为己任,却有一日让他意外发现了江宁官场苛捐杂税、贪墨税银的事儿,一辈子奉公守纪的沈必礼哪里能容忍得了这件事,马上就给报告给了上峰。
可他这义愤填膺的一告,一下子就是捅了江宁的马蜂窝了,这事一闹出来,上峰反复找他谈话让他为自家以后多多考虑,这把年纪了不该这般冲动,又塞了一把银票他,让他老老实实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大家就都算揭过了。
是啊,这就是江宁官场,只要把每一个反对自己的人拉到自己的阵营来,让他们跟着一起贪,官官相护形成铁板一块,朝廷又能拿他们何办,更何况即使让朝廷发现了猫腻,但是法不责众,圣上可不会直接把江宁这一套班底全给掀了,致使江宁官场直接瘫痪,那最后受损失的还不是他老人家自己么。
可是,沈必礼一直就是个异类,任凭上司如何做工作,他心里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为老百姓匡扶正义、为朝廷去除贪腐毒瘤。
可他忽视了江宁官场这水的深度,他这一打头跳出来,还死活不愿意同流合污,那就只能把他打趴下了,变成一个死人。
所以到最后,那些真正贪墨税银、目无王法的人没有事儿,反而是他这个检举的人遭了大祸,第二天就在他办公的衙底及宅院发现了贪墨的文书和金银。
胡观澜一棍子将他打死,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立刻将屈打成招的伪证上报朝廷,若不是他还有伯府这层身份底托着,圣上看在老伯爷的面上只给判了个流放,不然落在胡观澜手里哪里还有命在。
不过他们也就这最后一点沾了伯府的荣光了,一家人获罪之后,伯府那边的几房叔伯们就坚决跟她们断了亲,划分了界限,从此再不往来。
所以便再没得人为他们打点了,原主家人流放在岭南想必没少受罪。
原主也一下子从伯府贵女沦落为罪臣之女,在这江宁权贵中孤苦无依,人人皆可欺上几分,胡观澜那厮又垂涎原主的美色,花了些手段将她给留了下来,本是打算留给自己享用的,后面崔彦来江宁查案,他便忍痛献给了崔彦。
原主因此才成为了崔彦的外室。
所以这原主这悲惨的遭遇都是拜胡观澜所赐,真可悲,把别人一家人害成这样现在还拿着这些来威胁她,嚷嚷着要把原主一家搞得更惨,真是无耻至极!
沈黛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只是想到原主家人那流放的地点是胡观澜定的,当地长官又正是他故去父亲参知政事的学生,还一直受胡观澜所托长期监视着他们一举一动,只待有一丝异动就将他们当场革了命去。
若是按照信中所说,胡观澜还真有这个能力,在那天高皇帝远、鸟不拉屎的地方,随便制造一场意外,要了几个罪臣的性命,又有何人去关注呢。
而另外一封信则是原主之前定过亲的萧将军府寄过来的,那封信写的倒是含蓄,只是那透露的意思就甚是不要脸了,大概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让原主明白,现在她们家出事了,他们已经不相配了,让原主认清现实主动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