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这两日都不去衙门了,那上峰本就看你不惯,怕是会给你小鞋穿。”
王昭珩嚼着环饼的唇微微上挑:“我去了难道就没有小鞋穿么,既然怎么都不招人待见,那不如在家清闲几日,那与泗州府此次联手修缮通汴运河工程就交给他们自个儿去处理了。”
拾书见郎君已有了主意,且他平常做事惯常都是谋定而后动,便不再多言了。
这时刚好院门被人“砰砰”的大声敲着,却是崔彦十万火急的派人有请,王昭珩便立即停了手头的饭食,抚了抚衣摆乘车随人往抚香苑而去。
一路上沿着小径往书房快步而去,碰到沈娘子也未作停留,只在碰到候在廊下的长橙时,抬头和他见了礼。
然后两相视线在空中交汇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如往日那般和煦,似审视、探究之意明显。
他原本坦荡、磊落的心境竟跟着出了一丝的裂痕,眼前不禁闪现刚刚沈娘子忧心忡忡的模样,又联想到昨夜在秦淮河畔疯马现场时,崔大人看向他冰冷的眼神。
沈娘子刚从书房出来的脸色并不太好,是受到了斥责吗,这么急着唤他过来是不是也要跟着被狠狠斥责一顿。
这样的念头一闪过,他忽然感觉呼吸有点急促,跟着就浮现出那沈娘子在那般情况危急之下冲过来的那一幕。
顿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才要拾阶的脚步像是灌了铅,耳边反复在回想着那一个声音:“元亮,我给你指门婚事如何?。”
明明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种种误会,他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今儿的终身大事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如这般想他不禁有点后悔昨儿在河边没有答应那小娘子的示爱,这样好歹还能用暂且有了情投意合的娘子来搪塞过去了。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如果崔大人非要给他指一门婚事,他该有何借口来拒绝他。
见他迟迟没有动,长橙贼眉的露出一个笑道:“王大人,快请吧,爷还在等着你嘞。”
王昭珩没得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崔彦一身带褶子的白衣正负手落在北面墙壁上,目光沉沉的看着那上面挂着的八尺见方的舆图,上面详细注明了后宋治下的各属县的位置,同时也将北方邻国国金、西北的西夏都列了进来。
这是他今早才命人按照昨儿思虑了一晚上的方法挂上去的。
他提了一支朱笔在上面几个府、县位置勾了几个红色的圈,王昭珩落在他身后便看见自泗州府至汴京的几个运河港口都被他圈了。
崔彦转过身,目光落在王昭珩昨儿抱臂的那条胳膊上,不着痕迹的抿唇轻笑道:
“伤可大愈了?”
不知为何看着崔大人明明很是和煦的目光,王昭珩却只感觉如芒在背,深怕他下一句就要说到赐婚的事儿,沉了沉息才道:
“无甚大碍,只近来提笔稍显困难,便告了两日假。”
崔彦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原本就是想探讨他今日的公务行程,想想便还是绕了个弯道:
“昨儿那场疯马行凶案,你怎么看?”
王昭珩想起昨晚他将纵马案主凶逮到衙门之后审问的结果,虽说那人只是个普通行脚商人,路过江宁要赶往临安贩卖丝绸,身家干净,一清二白,但是马儿却是在何时被人从屁股后扎了一根针,他却是记不得了。
正好那日又是乞巧节,街市上人山人海,谁又记得自己身边到底站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呢。
他心里明白这个案子无从查起,最后多半就是那个行脚商人自认倒霉接了这口锅,但是为官多年应对突发案件的敏锐以及这段时日衙门上峰、同僚对他一些微妙的态度,无不让他合理怀疑这件事儿就是冲着他来的。
谈起公务,他便打起了精神,斟酌道:“那马是冲着我来的,也是冲着大人来的。”
崔彦眼神微眯:“何有此言?”
王昭珩便把昨夜连夜审理的案件详情跟他汇报了一遍道: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尤其是那行脚商人对自己的马匹都是爱惜,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在闹市发癫,而我一无仇家,二无家资,只与江宁这一帮子官员多有政见不合罢了。”
他这个意思就是明晃晃的在说自己差点被江宁这帮子官员给暗害了,崔彦当然听得出来,王昭珩可是他来江宁这边的头号小弟,他若是被江宁那帮贪官给暗害了,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更何况王昭珩这个人,探花出身,起点本就高,这三年在江宁的政绩也颇得圣上青眼,对他多有期许,未来前途光明,他可不许他这么早就挂了。
他将那朱笔点在泗州府的位置上道:“听说江宁府近日都在和泗州府联手处理运河通汴修缮事宜?”
王昭珩无奈的笑了笑,这本不是多难但却极辛苦耗费体力的事儿,不仅要常驻各港口还要经历风吹日晒,一般这些事儿都是由下面主簿来完成就行了,可偏偏上峰指明了让他来对接。
为的就是恶心他,并且将他排挤出江宁。
只怕他这两日假期一过,这些烂摊子又要丢还到他的手上了,他少不得也要给自己的靠山哭一下自己遭受排挤的苦楚,便道:
“是,眼看着秋收在即,朝廷才下派了旨意对汴河进行清淤,江宁府这边点名了让下官和泗州府全权对接此事。”
崔彦握笔的手微微用力道:“那你近段时日岂不是要离开江宁?”
王昭珩微微抬头小心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并无恼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便如实回禀道:“是”。
“何时出发?”
“还在等泗州府的文书,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崔彦眉头微松,淡淡道了声:“好。”
朱笔轻启在泗州府往汴京的两点勾勒出一条线后,便踱步来到王昭珩的身侧小声耳语了几句。
才入耳,王昭珩便是一阵心惊,顿时内心剧烈抖动着,他没想到崔大人如此信任他,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清瘦的肩膀上一下子像是压了千金重,站立的身躯都似没有重心的飘在了天空了。
崔彦也是一脸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圣上和我都是相信王大人的,你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王昭珩陡然往地上一跪就是道:“微臣谢圣上、大人信任之恩,定不负所托。”
崔彦缓缓抬起一臂含笑着扶了他起来,心想这才哪到哪儿呢,现在就跪,是不是过于早了点。
见他还是一脸惶恐感恩的模样,又道:“你可别高兴的太早,我还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能得上官如此信任,简直就是王昭珩一生之幸,他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便道:
“大人请说,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我要将沈娘子一并托付于你。”
王昭珩直接愣住了,不会被他给料中了吧,来时那冷汗琳琳的感觉又出现了,艰难的咔着嗓子道:
“大人,这是何意?微臣与沈娘子之间清清白白,昨儿只不过是巧遇。”
崔彦却是轻笑一句:“元亮,我有说你们之间不清白吗?”
“我将她托付于你,只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不管最终以何种身份,我都希望你这一辈子可以护得住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昭珩岂还听不懂他的意思,这是他自己打算舍弃了沈娘子,又希望给他安排个好的归宿,然后他这个别人眼中的老好人就过来接盘了。
不管以何种身份,说来真是好笑,他还记得昨儿他被那小娘子现场表白时,那沈娘子不怀好意调笑的模样,那明显戏谑的眼神可不像是看起来对他有任何心思的。
更何况若是他真的与那沈娘子有了首尾,他又岂会放过他?
如果只是单纯的护她安全,他当是可以做到,只是沈娘子这样的女子又需要他来保护吗?
到底是关心则乱,崔大人是自个儿多此一举而不自知了,只是他今儿既受了他如此重托,这点小小的事儿他还真不好推脱,便缄默的应承了下来。
看他点了头,崔彦才终于走到书案前的圈椅上沉沉靠坐了下来,仿佛那心一下子也空了不少。
眉梢的郁气也腾地冲了上来。
王昭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屋子的,今儿发生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太过震撼了,简直就是有点癫。
他想这便是崔大人的谋略和胸襟,虽然他并不是十分苟同,但还是不得不佩服他的胸襟和善肠,不管如何,他得对得起他这份所托才行。
只是从廊下没阶而下时,他难免又回味起来时的心境,虽然此刻更为激荡,但到底跟来时也所料不差,还真是给他指了门婚事呀!
与此同时,正在膳房的沈黛也收到了长橙的通知:“王大人要走了,爷让你送一坛子泡菜过去。“
沈黛真是一阵无语,昨儿还介意她和王昭珩的事儿,介意的手臂疼死了都不在乎,今天就这么主动的给她制造和他接触的机会,这人脑子是不是分裂了。
“真是世子让我去的?”她不可置信道。
别说长橙自己也是懵的,就连他都对昨儿沈娘子为王县令挡马这个事儿愤愤不平呢,谁还乐意他俩再接触,爷最近确实是快忙疯了,常常一夜都没睡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紊乱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执行他的决定便道:“当然是爷的意思,未必我还会假传旨意不成,你快去吧,待会儿王县令就要走了。”
许是昨儿长了嘴和崔彦澄清了之后,他作为堂堂男儿又位高权重,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想必他也不是会和她掰扯这些的小气之人,况且那泡菜原本就是准备送给王昭珩,她便蹲身从膳厨下面取了出来,晃悠悠往前院而去。
见她提着那一坛子泡菜离远了,长橙忍不住又在背后跟着阴阳了几句:“装什么装,就当谁不知道你那一坛子泡菜是为谁准备似的,爷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
好在沈黛已经领命走远了,并未听到他这一番吐槽,不然好歹又要推翻自己刚才那番论段了。
于是已踏上了马车准备驾车离开的王昭珩,透过敞开的幔帘看见门口缓缓走来带笑的青衫女子,忍不住抿唇深吸了口气,才恢复了自己的心态。
这才多久,崔大人就已经开始铺路了,是怕他们走不长远么?
崔大人这手段.......还真是厉害,一环套一环的,既然决定了的事儿就一点不拖泥带水的,只盼着一心促成这件事吧。
女子明媚又轻软的声音传来:“王大人,上次那卤味吃得如何,我前些时日又做了些泡菜,你带回去尝尝。”
王昭珩简直一阵苦笑,上次那卤味他是一口没尝啊,倒是全进了崔大人肚里,只是这些他不好说罢了,而且他如今既已得了崔大人的嘱托,怕是这坛子泡菜不接也得接了。
听说她厨艺不差,拿回去当早膳配一些清淡小粥倒是极好的。
“甚好,甚是唇齿留香,多谢沈娘子了。”
他一脸和气的接过泡菜坛子,只是看着面前女子坦荡的模样,他不禁又好奇她是否知道那人为她所做的一切?
若她知道,她自己又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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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泗州在今江苏盱眙附近,北宋“江淮漕运的最后一道关卡”。从江南经淮河而来的漕船,必须在此转入汴河才能北上开封,因此它是连接长江、淮河、汴河三大水系的“枢纽核心”。
2、宋朝通汴运河和京杭大运河主要都是为了漕运,但是线路是完全不通的,主要路点如下:
河阴(今河南荥阳东北)→开封→宋州(今河南商丘→宿州(今安徽宿州)→泗州(今江苏盱眙附近)
第39章 奇毒(二合一)*捉虫……
沈黛送别王昭珩后,刚转了个身,不知从哪踹出个小乞丐闪电般往她手上塞了一封信件,她本想逮住那小乞丐问个究竟,只那小乞丐就跟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眨眼就不见了。
她也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还是怎么的,当场就拆开了看个究竟,里面只有一页信纸,还有个手心大小用桑皮纸包好的薄薄的药包。
她抽开信纸看了看,触手便觉这是上好的橙心堂纸,满满一页纸却只有短短几句话:
“崔大人甚是信任你,你将这药粉逐渐投入他饮食之中,否则,你在岭南的父母和弟弟将会没命。”
沈黛简直肝胆具颤,这好的信纸,还有这隐晦、恶毒的内容,无疑不说明,这信就是胡观澜派人送过来的。
崔彦和江宁官场之间已经到了拔剑相向、殊死较量的时候了么,难怪他急着教她练拳,这两日书房的灯也都是一夜未灭。
她还不知道这包药粉具体是什么,但是胡观澜想让她给崔彦用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敢耽搁,赶紧让人套了马车就往医馆而去。
她带了帷帽,穿的也是普通老百姓的细布棉裳,找了回春堂的一个老大夫帮着检验了药包里面药粉的成分。
老大夫打开药包,蘸取少许在指间摩挲着,然后放在鼻间一闻,顿时看向她的眼神都不那么和善了,将那一包药粉狠狠向她一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