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在地将身体往后挪了挪,下意识地想拉开一点距离。
然而,张连馨对此毫无所觉。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韩里那细微的躲避和渐渐游离的眼神。
因为她已经不需要韩里的回应或肯定了,对她而言,身边有没有听众,并不影响她探索真理的过程本身。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般在纸上飞快地写下新的灵感或公式。
回到县城。
空气中弥漫着冬日特有的清冷和年节将近的烟火气。
韩里帮张连馨提着行李,到她家附近,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姜玉英拔高了嗓门的尖锐声音,似乎正为了什么事与人争执不休。
原来是姜玉英和王梅一块经营的包子铺,因为利润分配不均,爆发了矛盾。
王梅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但分到自己手上的钱很少,便干脆撕破脸,在隔壁街盘了个小门脸,自己单干了。
姜玉英被王梅这一手气得够呛,憋足了一股劲儿要跟她较劲。她把自己的包子铺重新装修了一番,改头换面,挂上了“状元包子铺”招牌。
店里最显眼的位置,精心装裱着当年张连馨考上燕京大学时的报道,生怕进店的顾客看不见。
这次张连馨放假回来,姜玉英立刻拉着她到店里,逢人便介绍,带着夸张的骄傲:“看看,这就是我小妹,亲小妹,燕京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就是吃着我包的包子长大的,我跟你说,我们家这包子,那可是沾着文曲星的仙气儿,孩子吃了聪明上进。”
张连馨听着嫂子这番极尽渲染的推销词,感觉自己像一件橱窗里的展品。
然而,不得不承认,姜玉英这番操作,生意比以前更加红火了。
姜玉英看着门口排起的长长的队,心里十分高兴,然而忙碌的空隙,她揉着发酸的腰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这么累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儿子!她脑子里回答道。
另一边,韩里回到家,帮着父母置办年货。
他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年货市场上,按照清单买了瓜子、花生、糖果糕点……林林总总,提了大包小包。
看着市场上热闹喜庆的气氛,他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张连馨。
他折返回去,又多买了一份品相好的年货,想着找个机会给张连馨送过去。
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毕竟一起长大的,互相照应一下是应该的,没有别的意思。
张连馨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并真诚地道了谢,随后拿出一些自己闲暇时剪的、图案精巧复杂的窗花送给韩里作为回礼。
韩里拿着那些充满巧思和年味的窗花回到家,本来想挑几张贴在窗户上,但拿在手里反复看了许久,最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是没有贴,而是仔细地收了起来。
张连馨因为手头有一个课题研究到了关键阶段,有些数据需要尽快处理和分析,便决定提前返校。临走前,她跟韩里说不跟他一块回去了。
韩里得知后,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家里似乎也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情,萌生了提前回学校的念头。
—
回到熟悉的燕园,初春的气息还很微弱,但枝头已隐约可见鼓胀的芽苞。
韩里刚放下行李,正整理着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室友就拿着一份新出的校园报纸,咋咋呼呼地冲进来。
他指着其中一个版面给他看:“韩里,快看!这不是你那个妹妹吗?数学系的张连馨,上咱们校报了,说是提出了一个……新方法。”
韩里接过报纸,目光落在照片和那篇充满赞誉的报道上。
他发自内心为张连馨高兴,他一直都知道她很聪明,很优秀。
但听着室友那句随口而出的“你妹妹”,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抵触和莫名的烦躁,下意识地就开口反驳道:“她不是我妹妹。”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反应这么大。
室友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韩里感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是亲妹妹。就是……以前一个厂区长大的,算是朋友吧。”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忽然一片清明。
他意识到,自己对张连馨,或许并不仅仅是儿时玩伴的照顾之情,也并非单纯的兄长对妹妹的关怀。
这种认知让他心绪纷乱如麻,既有豁然开朗的清明,又伴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和一丝隐密的期待。
在原地踌躇、内心挣扎了几天后,韩里终于鼓足勇气,想借着从家里带来的特产——一些他记得张连馨小时候似乎挺喜欢吃的柿饼——去找她。
他精心挑选了品相最好的几个柿饼,用干净的牛皮纸袋装好,怀着几分紧张,走向女生宿舍楼。
初春的寒风依旧料峭,但韩里却感觉自己手心出汗了。
刚走到宿舍楼下,他还没来得及找人传话,迎面碰到了和几个女生说说笑笑走出来的李花阳——张连馨的室友。
李花阳见到他,很是热情地打招呼:“韩里,你来找连馨啊?”
韩里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平常:“嗯,她在宿舍吗?”
“哎呀,真不巧,”李花阳说道,“她刚跟她对象出去了,你没碰上吗?”
“对……对象?”
韩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瞬间怔在原地,提着纸袋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袋柿饼此刻仿佛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粗糙的纸袋边缘硌着他的手心。
“对啊!”李花阳完全没察觉到他瞬间僵硬的脸色和变化的情绪,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语气带着一点点羡慕,“好像是之前一个学术交流活动上认识的,香江来的交换生,家里条件可好了!人长得也帅,特别有绅士风度!”
她继续补充着细节:“人家刚认识不久,就送了连馨一块手表当见面礼,听说是国外的名牌,可贵了!我们都看到了,真漂亮。”
她的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子,香江来的,家境优渥,绅士风度,名牌手表……每一个词,都慢悠悠地割在韩里心上。
“哦……这样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
“那我就不等她了,麻烦你把这个——”他想把手中的纸袋递出去。
话到嘴边,看着那朴素的牛皮纸袋,他猛地收回手,将纸袋紧紧攥在身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改口:“不用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韩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和涩然。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熟悉的校园小径上,原来她的世界里,已经出现了更合适、更耀眼、更能与她并肩同行的人。
而此刻,在校园另一条栽满银杏树、此刻枝条尚未吐绿的路上,张连馨正和那位谈吐温文的香江青年并肩走着。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条洒下来,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她神情专注而平和,偶尔附和青年几句。
那块手表,她并没有收下,当然,这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值得。
张连馨忽然想起中秋时节,张中仪说的那句话——有时候缘分也很奇妙,往往在你完全没有想法的时候,反而会降临。
第113章 差距
但有些人来到自己的生命里, 就一定要接受吗?张连馨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张连馨最擅长的,从来就是蒙蔽命运。
就像她从小在嫂子姜玉英手下长大,命运塞给她一个精明、算计、试图掌控她来谋取好处的嫂子。但这又如何?她依旧可以活成张连馨。
命运按照命运的轨迹, 她张连馨按照她张连馨的轨迹。
更遑论,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张连馨对命运这种带着玄学色彩、时常被用来解释无力与妥协的概念,从根本上就抱持着怀疑与审视。
在她看来, 所谓命运,不过是诸多客观条件、随机发生的概率事件、以及个体在现有约束下做出的一系列选择的集合体。它根本不是什么会因心念流转而轻易改变的超自然力量。
回到宿舍。
“连馨, 你回来了, 刚才韩里来找过你。”李花阳说道,然后又一脸八卦地凑过来问道, “诶,你快说说, 你跟你那个对象约会怎么样啦?”
张连馨纠正她:“别乱用词。他不是我对象,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啊?”李花阳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不是吧?人家可是香江来的,而且长得也斯文端正。这多好的机会, 你怎么就……就不答应呢?”她实在无法理解。
张连馨想了想,给出了一个让李花阳瞬间噎住的理由:“他说话有口音。”
李花阳:“……”她张着嘴,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来接。
这……这算是什么理由?香江人说普通话带点粤语口音,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甚至在某些人听来, 还带着点独特的韵味。这也能成为拒绝一段潜在良缘的理由?
但她看着张连馨那副理所当然、完全不觉得这个理由有问题的样子,有些无语。
在这一刻,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张连馨的思维模式,跟普通人根本不在同一个维度上。
可能——这就是天才吧。
—
韩里在那日之后, 思考了很多。
说实话,在过去的人生里,他很少真正自己去思考什么。因为哥哥韩相总是为他规划好一切,告诉他该做什么,该怎么努力。
他习惯了听从,习惯了沿着哥哥指的路走,从来没有深入地去审视自身。但现在,他清晰地认识到,脚下这条人生的道路,需要自己去感受,去选择,去承受,无论是喜悦、还是失落。
一种前所未有的意识在他心中苏醒,这好像是他自己的人生,不是他哥哥的人生。
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自己的生活、学习以及感情,他要更加努力。
与此同时,曾经哥哥常说的“差距就是动力”,此刻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小时候,每次哥哥说出这句话,他总是咧着嘴,乖巧地点头,像复读机一样跟着念一遍“差距就是动力”。
但他知道,自己只是想让哥哥高兴,其实并不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
每每此时,哥哥看向他的眼神里,总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现在,他懂了。
差距就是那个香江男生身上那种由优越环境和广阔见识蕴养出的自信与从容,是李花阳口中“外国名牌手表”所象征的、他暂时无法企及的物质条件。
韩里无法说出这样的感觉,曾经不懂的东西,曾经未曾在心底掠过多少波澜的东西,忽然有一天,在自己耳边炸开。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震得他心口发闷,震得他整个认知世界都随之颤动。
他今天要去书店买书,然而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装修颇为考究的手表店门外。
橱窗擦得锃亮,那些精致的手表闪耀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芒。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略显沉重的门。
“下午好,想看手表吗?”老板立刻迎了上来。
韩里的目光缓缓扫过玻璃柜台下那些标签上数字惊人的手表,手指在身侧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块设计相对简约、看起来不那么张扬的腕表上。
“麻烦拿这块给我看看。”他说。
老板依言取出,递到他手中。韩里接过,指尖感受到金属表带的冰凉触感,表盘内的秒针规律地跳动着。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足足五分钟,没有说话,仿佛在观摩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