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就说过,一个秉持差距就是动力的人,最适合什么?
是竞争。
而当前国企改革最核心、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是在坚持公有制的前提下,如何提高市场竞争力。
第115章 广告
周美娟今天瞧着林安顺眼了几分。
这是因为她从林安口中得知, 韩相被调去收拾北冰洋饮料厂那个烂摊子了。
那可是个谁沾上谁倒霉的火坑!搞不好就得惹上一身骚,前途黯淡。
想到这里,周美娟连日来因女儿林薇婚姻不幸而积压的郁气, 仿佛都消散了几分。
她阴暗地想,自己女儿婚姻不幸,那林颂的婚姻,最好也出点问题。
这人, 心情一好,好消息立马来了。
周美娟接到了梅雅的电话, 邀请她一起去文化宫观看外孙女黎月的舞蹈演出, 她自然是满口答应。
演出这天,周美娟早早到了文化宫。
黎月穿着一身崭新的粉色芭蕾舞裙, 白纱层层叠叠,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脚上是一双精致的粉色芭蕾软底鞋。她被几个同样打扮得如同小天鹅般的姑娘们簇拥在中间。
她手里拿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娃娃, 娃娃的小裙子上缀满了细小的亮片和繁复的蕾丝, 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她高高举起娃娃,向围拢过来的小伙伴们展示:“看!这是我爸爸妈妈上次从国外特意给我带回来的!是不是比我们百货大楼里那些娃娃好看一百倍?你们看她的头发, 是真的呢!还可以梳各种发型!这些漂亮的小裙子也都能脱下来换呢!”
旁边的小姑娘们立刻发出一片“哇塞”的羡慕惊叹。
周美娟看在眼里,不由对身边的梅雅感慨道:“这国外的东西,它就是不一样。你看这娃娃做的,多灵巧, 多逼真!再看看咱们的那些,简直没法比。”
她见梅雅嘴角微牵, 似乎表示认同,便更加来了谈兴,急于展示自己的见识:“我记得以前有位大师就说过, 国外的月亮啊,它比国内的圆。这话虽然说得直白,但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啊。人家那边,科技、经济、生活品质,方方面面,确实走在咱们前面嘛。”
梅雅虽然内心深处也认同国外在许多方面更为发达,生活更为优渥,但周美娟这般带着某种刻意强调甚至略显谄媚的腔调说起来,让她隐隐觉得有些烦了。
她今天来主要是想好好欣赏外孙女的表演,于是敷衍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正在做准备活动的孩子们,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周美娟却似乎没察觉到梅雅的不耐,或者说察觉了但不愿放弃这个展示的机会,继续往下说:“国外不光是这些东西做得好,人家的教育方式也先进,更注重培养孩子的个性跟创造力,不像咱们这边,就知道死读书,把孩子都教成小木头人了。还有那个生活方式,人家讲究的是享受生活……”
梅雅终于忍不住,轻轻打断她,指着舞台方向:“表演快开始了。”
周美娟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心里还有点遗憾没能把话说完。
表演正式开始后。
周美娟在台上众多穿着统一舞蹈服的小演员中,竟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林安。她居然也参加了这次汇演!
林安虽然学习舞蹈的时间不算长,但凭借着出色的身体条件,加上平日里肯下苦功练习,也成功入选了这次的表演名单。
她虽然不是站在最耀眼的领舞位置,但动作舒展,节奏精准,在整齐的队列里依然显得很出挑。
周美娟看着台上林安那虽然稚嫩却充满力量感的舞姿,鬼使神差地对梅雅说:“你看那个跳领舞旁边第三个位置,穿蓝色裙子的,看见没?那是我大女儿的女儿。”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特意指给梅雅看,或许是因为梅雅过得顺风顺水,让她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想要打破这种完美人生的冲动。
看,你的生活也并非事事如意,你的外孙女跳得就不如我的外孙女跳得好。
当然,她内心深处并不喜欢这个外孙女。
梅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审视着林安:“嗯,动作倒是挺舒展,力度也够,跳得是不错,但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嫌弃:“好黑啊,女孩子家,还是白净一点好,显得娇贵。”
周美娟立刻点头附和:“可不是嘛!梅雅你说得太对了!女孩子嘛,就是要娇贵点,白净点,那才有福气,才招人疼。”
看完汇演回来,周美娟觉得心里闷得慌。她在想,是不是因为在梅雅面前起了那份想要看人笑话、隐隐嫉妒的念头,所以才走了背运?
因为她发现一个规律,就是每次她真心实意帮梅雅解决了些小烦恼、宽慰了对方之后,自己整个人都会轻快起来,运气也好些。可一旦她对梅雅产生了不好的念头,紧接着就会碰上些倒霉事。
为了驱散这莫名其妙的晦气,她决定去找她那帮老姐妹聚一聚。
这次聚会的地点选在了一家新开不久的、装潢颇为高档的茶餐厅里。桌上,除了精致的茶点,摆着几瓶橙黄色的玻璃瓶饮料。
“来来,美娟,快尝尝这个。”一个姐妹热情地拿起一瓶,塞到周美娟手里。
周美娟笑着接过来,入手是冰凉的玻璃瓶壁,她瞥了一眼标签——北冰洋?
这种高档的地方,难道不应该摆着那种高级的、铝罐装的进口饮料才对吗,北冰洋这种老掉牙的本地汽水,也配出现在这里?
她把瓶子往桌上一放,脸上挂起一副了然又不屑的神情:“嗐,我当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呢,北冰洋啊?土里土气的,一股香精味儿,没啥好喝的。现在有品位、讲究生活格调的人,谁还喝这个啊?都喝那种外国来的易拉罐,那才叫高级。”
她试图引导姐妹们的品味,仿佛与北冰洋这等老旧土气的东西划清界限,就能让她显得更加摩登、更与国际接轨。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旁边的姐妹们却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语气里还带着点对她消息闭塞、落伍了的惊讶。
“美娟,你这可就消息不灵通啦!电视上,报纸上都登了,外国娃娃都爱喝呢!现在可流行这个了!”
“对对对!我也看了!那照片拍得,一个洋娃娃和一个咱们国家的娃娃,举着瓶子对着喝,看着就喜兴!”
“就是,现在喝北冰洋才是时髦呢!代表咱京市欢迎外国朋友!”
“……”
外国娃娃?报纸?时髦?
周美娟被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点发懵。
她顺着一个姐妹指点的方向,看到桌角确实放着一份前几天的报纸,娱乐版块有一个不算太大但颇为醒目的照片——一个金发碧眼、笑容灿烂得像小太阳的外国小孩,和一个黑头发黑眼睛、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孩,正一人举着一个橙黄色的北冰洋玻璃瓶,对着嘴仰头喝着,橙色的汽水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充满了活力与童趣。
照片旁边的标题赫然写着——有朋自远方来,就喝北冰洋。
下面还有一小段文字,生动地讲述了这中外小朋友因一瓶北冰洋汽水结下友谊的趣事。
就这么一篇小小的报道,配合着那张充满童真、跨国友谊和鲜活气息的照片,仿佛给“北冰洋”这三个在人们心中已经有些过时、甚至带着点土气标签的老牌子,注入了一股神奇的活力。
原本滞销的、被视为“老土”的汽水,好像就在这一夜之间,凭借着这张照片和那句朗朗上口的广告语,变得“洋气”、“受欢迎”起来,甚至成了一种新时尚。
周美娟捏着手里那瓶不知被谁又重新塞回来的北冰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觉得那橙黄色的液体异常刺眼。
她这心里头,比当年她知道风靡一时的“六六牌”收音机竟然是林颂那个厂子生产的,还要让她觉得堵得慌。
聚会的气氛因为北冰洋而更加热烈,姐妹们啜饮着冰爽的汽水,讨论着最近的潮流。
周美娟头一次觉得,跟老姐妹聚会,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放松和愉悦,反而更加烦躁。
回到家,还没等她把这口气顺过来,更让她胸闷的事情来了。
李语贝从外面和小伙伴疯跑回来,小脸热得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是汗珠,一进门就嚷:“外婆外婆,我发现街上好像好多人都在喝北冰洋汽水呢,看着可好喝了,外婆,你也给我买一瓶尝尝吧。”
看着外孙女那充满期盼的亮晶晶的眼睛,听着那“北冰洋”三个字,周美娟忍不住将火发泄到孩子身上:“喝什么喝,不许喝,那是什么好东西!那就是韩相那个投机分子弄出来的噱头,新瓶装旧酒,糊弄你们这些傻子呢!”
她觉得现在的人真是没脑子,就知道人云亦云:“换了个包装,找了个外国小孩拍张照片,就变成好东西了?谁特么规定的外国的就都是好的了?放屁!”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自己却先懵了,不对,外国的东西不就是好东西吗。
第116章 冷箭
北冰洋饮料厂的账面上, 第一次出现了令人振奋的数字。
谁能想到,如今在街头巷尾被争相购买的紧俏货,几个月前还是堆积在仓库角落、几乎被判了“死刑”的积压品呢?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在以副厂长马为国为首的几位老资格干部眼里,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他们一辈子信奉的是本本分分搞生产,踏踏实实做产品, 对上级计划负责,对产品质量负责, 觉得这才是办企业的“正统”。
可韩相来了之后, 搞的是什么?
是挖空心思在报纸上登广告,是利用小孩子搞什么中外小朋友友谊的噱头拍照宣传, 是弄些“有朋自远方来,就喝北冰洋”之类花里胡哨的广告语!
这在他们的价值观里, 是不务正业, 是耍小聪明, 是钻营取巧,是歪门邪道!
马为国私下没少跟老伙计们叹气:“咱们北冰洋, 几十年的老牌子,靠的是口碑和质量,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这种手段卖东西了?丢份儿,实在丢份儿。”
旁边有人苦笑着附和:“咱们坚守了一辈子的道理, 还不如他韩相这种……这种搞花架子的做法来得快、来得猛,这世道, 真是变了,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韩相不是不知道马为国他们私下里的议论和不满,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这些人不公开唱反调, 不耽误厂里的大事运转,他就可以容忍这些不同的声音存在。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一次厂务会议上,韩相条理清晰地安排道:“当前首要任务,是集中我们手头能动用的资金,把之前拖欠全厂职工的所有工资,一次性、足额补发到位!一分钱都不能少!还有,之前在动员会上承诺的的奖金,也按照初步测算出来的第一部分,一并发放给大家。”
他话音刚落,马为国就习惯性地提出了异议,语气带着老成持重的担忧:“现在厂子刚见点起色,账面刚好看一点,正是需要资金投入扩大再生产的关键时候啊,你也知道,咱们厂里那好几条老生产线,都等着更换关键部件,不然产品质量的稳定性没保证,而且外面——”
他顿了顿:“盯着咱们北冰洋的人可不少,咱们是不是应该更谨慎些,把钱先用在刀刃上,巩固好生产基础,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候把大量现金撒出去,风险太大了。”
韩相抬手打断了他:“马副厂长,你的顾虑我明白。但是,钱要赚,但人心更要稳。先把欠大家的债还了,让职工们实实在在拿到钱,比什么都有说服力。这不仅能在一定程度上堵住外面一部分人的嘴,更能把我们自己人的心牢牢凝聚起来。”
他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每一位干部:“现在外面的声音确实很杂,说什么的都有。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必须先稳住基本盘。人心齐,泰山移。只有内部稳住了,拧成一股绳,我们才能应对外面可能出现的任何风浪。”
他敏锐地察觉到,社会上开始出现一些不那么和谐、甚至颇为尖锐的声音,其批判的矛头隐隐指向了更宏观层面的经济政策和改革路径争议。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刻意引导和放大这种争议,试探着风向和底线。
—
一场更大、更直接的风波在另一个战场——第一钢铁厂轰然掀起。
一名来自京市某知名高校、曾到第一钢铁厂进行短期社会实践的经济系学生,在实践结束后,发表了一篇题为《论第一钢铁厂实践中的国家资本主义倾向》的长文。
这篇文章一经发表,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文章声称第一钢铁厂乃至当前许多国营企业推行的所谓“改革”,本质上并非坚持和完善社会主义道路,而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模式。
他引用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尖锐地指出,国企通过所谓的“效率工资”、“打破大锅饭”,实际上是在更有效地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其本质与资本家并无区别,只不过披上了“国家”和“全民所有”的外衣,是典型的、具有欺骗性的“国家资本主义”,严重背离了社会主义公有制和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根本原则。
这篇文章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迅速被几家在社科理论界颇有影响力的刊物转载,引发了广泛关注和激烈争论。
紧接着,一些记者闻风而动,跑到第一钢铁厂大门口,试图拦截上下班的工人进行采访,问题极具诱导性,试图挖掘所谓“工人被剥削、主人翁地位丧失”的素材,在社会上煽动舆论,质疑第一钢铁厂改革的社会主义性质。
一时间,“国家资本主义”这顶大帽子的阴影笼罩在第一钢铁厂上空,批评和质疑的声浪甚嚣尘上,同时将林颂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毕竟,林颂是第一钢铁厂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位领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