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想起前天,自己被贺总工叫到办公室,臭骂了一顿。
“张明!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贺总工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垂头丧气,怨天尤人!你以为就你委屈?我告诉你,你所有的愤怒,本质上还是一种极度自我中心的表现!你认为自己的努力就应该得到对等的回报,认为自己的优秀就应该被看见。当现实稍微不符合你自己的预期时,便觉得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是规则不公平!”
贺总工话锋一转:“你再看看人家陈跃!是,他家里是有背景,可你平心而论,他每天是不是最早到办公室的那一批?遇到不懂的技术问题,是不是一遍遍虚心向老师傅们请教?还有那些跨部门的协调沟通,琐碎又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他是不是处理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抱怨过?这些能力,难道不是一个人综合素质的一部分?”
他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张明啊,你还年轻,一时的得失不代表永远。是金子总会发光,但前提是,金子自己不能自己先蒙了尘。”
张明在贺总工办公室里,回想起自己进厂以来的初心,再对比近日的消沉和怨天尤人,巨大的羞愧感涌上心头。
他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脸,痛哭流涕。泪水里,有积压的委屈,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狭隘和脆弱的羞愧。
与张明经历内心挣扎后重新燃起斗志不同,陈跃在得知擂台赛的消息后,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一次回家,他忍不住向父亲倾诉了烦恼。
“爸,厂里搞了个技术擂台赛,我参加了。”
“这是好事啊!怎么,有压力?怕比不好,还是怕别人说闲话?”
陈跃叹了口气:“都有吧。我很想真正凭自己的本事,做点实实在在的成绩出来。”
陈局长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严肃:“小跃,你有自尊,有追求,想靠自己闯出一片天,爸爸很理解,也很欣慰。但是,你要明白几点。第一,背景也好,资源也罢,它本身不是原罪。第二,你想证明自己,这没错,但证明的方式不是刻意回避或者否认这些客观存在的条件,而是要用实打实的、比别人更出色的成果来说话!让所有质疑的人都闭上嘴!这才是真正的强者心态。”
父亲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陈跃心头的迷雾。
他意识到,真正的强大源于内心的自信和实力的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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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台赛的终审答辩会气氛紧张而隆重。
张明和陈跃都展现出了各自方案的亮点和创新性。
张明的方案技术思路大胆,理论计算扎实,体现了极高的专业深度;陈跃的方案则更注重解决实际生产中的迫切问题。
最终,经过评审团严格评议,陈跃凭借其方案更全面的综合优势荣获一等奖。张明的方案因其出色的技术创新性,获得了二等奖。
结果公布的那一刻,张明坐在台下,听着周围热烈的掌声,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甘。
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滋生出发自内心的愤怒和怨恨。
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方案在应用层面考虑的不足,也不得不承认,陈跃的方案,更能直接、快速地为厂里创造效益。
陈跃在获奖后,没有张扬,用一等奖的奖金,在厂外的小饭馆请了室友,包括张明,吃了一顿饭。
席间,气氛还算融洽,大家纷纷向陈跃道贺。
陈跃看着坐在对面一直比较沉默的张明,想起了上次回家父亲最后叮嘱的几句关于“待人”的评价。
“小跃,你到了厂里,接触到各个层面的同事,要记住,人是最复杂的。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和短处,也都有他的处境和诉求。像张明这样的技术尖子,有才华,也有傲骨,要用其所长,容其所短,也要理解其性格背后的原因。一个真想成事、能成事的人,眼里不能只有一种人,要能包容不同性格的人,更要懂得如何团结他们,调动不同人的积极性,形成合力。”
此刻,看着张明,陈跃深吸一口气,主动端起酒杯,走到张明身边。
他语气真诚地说道:“说实话,在理论深度上我不如你。希望以后咱们能多交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一起把厂里的技术搞上去,怎么样?”
张明看着陈跃伸过来的酒杯,和他眼中毫无虚伪的诚恳,他顿了下,端起了自己的杯子,与陈跃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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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方步履轻快地走进林颂的办公室。
“林书记,”他声音洪亮地汇报,带着邀功的意味,“这次擂台赛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仅选拔出了几个好苗子,更重要的是,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现在各个车间讨论技术的风气浓得很!大家都看到了,只要真有本事,厂里就认。”
杜方由衷地感叹,这次活动不仅达成了选拔人才的目的,更起到了凝聚人心、激活队伍的巨大作用。
林颂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气氛活跃起来是好事,要让这股钻研技术、尊重技术的风气,持续下去。擂台赛可以定期搞,形式也可以更多样化。”
“不过,技术创新的源头活水,不能只靠内部激发。”她问道,“我之前让你重点留意并接触的那家研究所,情况摸得怎么样了?”
杜方立刻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林书记,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已经初步接触过了。那家研究所,国家拨款削减后,手里缺乏有市场竞争力的项目,现在基本处于半停滞状态,包袱很重。不过——”
他话锋一转:“他们所里有几位老专家,手里沉淀了不少当年攻关积累下来的技术成果、实验数据和专利,特别是在新型合金材料和特种表面处理工艺方面,很有价值,只是苦于没有资金和平台将其转化为产品。”
林颂微微颔首,对这个情况并不意外。
“嗯。你接下来重点评估几个方面,第一,他们核心技术的市场前景,与咱们厂未来产品升级的契合度;第二,那几位关键专家的意愿;第三,兼并过来后,人员安置、债务处理的大致成本。尽快拿出一份详细的评估报告给我。”
“是,林书记。”杜方心领神会,重重地点头。
他清楚,兼并这家研究所,这步棋一旦走成,将极大增强第一钢铁厂在新工艺研发方面的后劲。
他立刻应承下来:“您放心,我马上就去组织人手,一定把情况摸透!”
第130章 理发
杜方揣着林颂交代的任务回了家。
赵华正将最后一盘清炒时蔬端上桌, 女儿杜晓雯懒洋洋地摆着碗筷。
“回来啦?洗洗手吃饭。”赵华招呼着。
杜方坐下,忍不住提起厂里的事:“还是林书记有办法,一个技术擂台赛, 把厂里那些年轻技术员的劲儿全调动起来了。”
杜晓雯闻言,嘴角向下一撇,脸上带着对权威的几分不以为然:“爸,这都在自己家了, 你还拍马屁呢。”
杜方一股火顶上来,骂人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
赵华眼看父女俩之间的气氛紧张起来, 赶紧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 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晓雯,你之前不是给什么文艺杂志寄过几次小说稿吗?神神秘秘的, 跟妈说说,你都写了些什么?”
杜晓雯似乎很不愿多谈自己尚未成功的“创作”, 含混地应了一声:“哎呀, 没什么, 就是随便写写。”
赵华看出女儿的回避,便从另一个角度切入:“那不如跟妈说说, 你理想中的女主角,你笔下的那些女孩子,通常都是什么样子的?这总可以吧?”
这个问题勾起了杜晓雯的兴趣。
她放下筷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第一, 长得肯定要好!是最好让所有人都自惭形秽的那种好看!第二,得嫁一个好丈夫, 不是光有钱有势那种,得是真心尊重她、爱护她,能和她精神共鸣的。第三, 生的孩子得聪明懂事,最好是龙凤胎,一男一女,这样,既有儿子传承血脉,又有女儿贴心懂事,多完美!”
她越说越投入:“第四,是最重要的,她这个人得纯净无瑕,不能有任何算计和阴谋诡计,对谁都付出真心实意,善良得不掺一丝杂质。第五嘛——”
说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好还有很多很多爱慕她、欣赏她的人,默默地、不求回报地守护着她,为她痴迷。但她呢,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丈夫一个,忠贞不渝,从一而终!”
赵华听完女儿这一长串设定,哭笑不得:“哎呦我的闺女,你这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杜晓雯被母亲取笑,有些不服气,理直气壮地反驳:“因为我也是女生,所以我自然会对女生要求高一点,希望她们尽可能完美嘛!这有什么不对?”
赵华赵华笑着摇摇头,知道跟沉浸在文学梦里的女儿争论这个没结果,便把话题引回更现实的层面:“行行行,你说得都对。那咱们说点实际的,你对将来找对象有什么要求?妈也好帮你留意着。”
“怎么又谈到找对象上去了,”杜晓雯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还是回答了,语气带着少女的天真和任性,“我就一条要求,长得帅就可以。”
赵华和杜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无奈和担忧。
晚饭后,杜晓雯磨磨蹭蹭地蹭到厨房。
她犹豫了一会儿,带着点羞涩说:“妈,其实我觉得我们厂那个张明……就长得挺周正的,人看着也稳重。”
张明?赵华手里的碗顿了一下,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眉宇间总带着点郁结之气的年轻人。
晚上躺下后,赵华将女儿的心思告诉了丈夫。
杜方靠在床头,闻言眉头微蹙:“人是长得周正,上进心也强,这次擂台赛拿了二等奖,技术底子确实不错,是个好苗子。”末了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但是家庭不行。”
赵华也连连点头,补充着自己的观察:“我看那孩子心性也一般。上次没评上那个‘优秀青年技术员’,闹出多大动静?又是消极怠工,又是在背后抱怨不公平。这说明他既承受不起挫折,又认不清现实。晓雯性子直,又被我们宠惯了,跟这样敏感又带着点傲气的年轻人一块生活,很容易出问题的。你说句话,可能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他就觉得伤到自尊了。到时候针尖对麦芒,天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置气,那日子还怎么过?”
夫妻俩达成共识,女儿这点刚萌芽的好感,必须尽早掐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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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凤的生日派对办得相当盛大。
来参加的多是和她家境相仿的干部子弟,男孩们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或时兴的夹克,女孩们则是各式各样的连衣裙或格子半身裙,穿着打扮都透露着这个时代少有的时髦与精致。
黎月也来了,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浅蓝色连衣裙,衬得她气质清新出众。
客厅角落里,唱片机流淌出悠扬的轻音乐,几群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有人环顾四周,好奇地问今天的主角陈凤凤:“凤凤,怎么没见到你那个好朋友Annie?就是林安,她不是常跟你一块玩吗?”
陈凤凤正端着一杯橙黄色的汽水,闻言道:“你明知故问嘛。她和我们又不是一个圈子的。”
接着,陈凤凤扬起声音,宣布了一个重要消息:“我爸妈已经决定,送我出国念书了。”
大家立刻发出一阵惊呼。有人立刻将目光转向黎月:“黎月,你爸爸妈妈之前是在国外待过好几年吧?具体在哪些地方来着?”
黎月微微一笑,说了几个欧洲文化艺术气息浓厚的城市名字。
又有人好奇地追问,语气带着兴奋:“黎月,听说你前段时间还客串了一个电视剧的拍摄?是真的吗?好玩吗?”
黎月点点头:“挺好玩的,也挺累的,一个镜头可能要反复拍很多遍。不过能接触到完全不同的人和事,体验不同的生活,挺有意思的。”
她周围立刻围拢了几个女孩,兴致勃勃地听她讲拍摄现场的趣闻和见到的演员。
作为寿星的陈凤凤手里晃动着汽水杯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以为然。
她觉得黎月之所以喜欢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受了她那个在文工团工作的外婆的影响,骨子里继承了那种喜欢站在台前的“基因”。
受家庭影响,她不喜欢文工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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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家里吃火锅,林安显得格外开心。
黄铜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腾腾热气,乳白色的汤底翻滚着,散发出令人垂涎的浓郁骨香。
“安安,”韩相一边熟练地调配着麻酱、韭菜花和腐乳组成的小料,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问道,“我听说,现在你们学校里头,好像挺多学生都在准备出国留学?你自己……有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
林安闻言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过程,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想。”
韩相听她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不禁有些意外:“哦?为什么?出去开阔一下眼界,接触不同的文化风土,经历不一样的生活,不是挺难得的机会吗?”
他以为像林安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会对五彩斑斓的外部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
林安伸手摸了摸凑过来的黄豆:“我更想在爸爸妈妈身边,在黄豆身边。”
她不想和家人分开,而且,她过了那个想要弹弓,又对跳舞产生渴望,有点虚荣的阶段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和爸爸妈妈、和黄豆在一起。
当然,挣钱也很重要!
一方面,她觉得挣钱的过程特别有成就感,另一方面是,她挣钱想让爸爸妈妈过得更好。
韩相听着女儿这番话,心里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暖烘烘的。
他故意逗她,眼里含着笑意:“那以后你长大了,遇到真心喜欢的人,要结婚成家了呢?到时候也要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