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沉重地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政策。”
他看到女儿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心里一紧,语气急切而坚定地承诺道:“但是颂颂,你相信爸,只要政策一有松动,爸一定想办法,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人、去找关系,也一定要把你调回京市来。”
他说得有些激动,脸都微微涨红了:“爸跟你保证,以前是爸没考虑周全,以后不会了。你才是爸的亲女儿。”
林颂看着父亲急切又愧疚的样子,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她很清楚,林建国并不是觉醒了父爱,而是单纯因为他老了。
——他需要有人给他养老。
“爸,您别这么说。”她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些许感动和期盼,“当初下去也是我同意的,也是为了建设需要。我在那边……也还好。”
林建国见女儿这般懂事,心里更是酸软:“好什么好!那地方怎么能跟京市比?你安心等着,一有消息,爸立刻办。”
其实,林颂并不着急回城。
她要的,是林建国的承诺和态度。
“我知道这事儿难办,让您费心了。”林颂抬起眼,目光真诚地看着林建国。
“跟爸还客气什么,”林建国立马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颂沉吟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爸,您下午为了我的事,肯定没少麻烦您那些老战友、老关系吧?人家肯帮忙打听,咱们有必要当面跟他们道个谢,也顺便听听他们更详细的说法,或许有些政策面上的细微动向,电话里不方便说呢?”
“好,应该去,是得当面去谢谢人家。”林建国连连点头。
第二天上午。
林颂跟林建国拜访了一位林建国早年调去计委的老上级。
老上级鬓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谈起过去部队岁月激情澎湃。
林建国在一旁多是附和与回忆,林颂则安静地倾听着,适时地为长辈续上茶水。
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到当前各地方工业布局和调整时,林颂捕捉到了一个机会,她声音温和却清晰地插话道:“首长,听您刚才说起东北老工业基地设备更新换代的事,我想到淮省山区的一些三线厂,比如六五厂,很多设备也是当年大会战时从各地调拨去的,现在维护起来成本高,效率也跟不上。不知道部里和计委在规划时,对这类厂的技改和后续发展,有没有一些通盘的考虑?”
老上级闻言,看了她一眼,放下茶杯:“哦?小林同志对厂里的情况很了解啊。这个问题提得好,确实是个现实困难。”
“六五厂,”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淮省工业厅有个姓谭的同志,谭永进同志——”
淮省工业厅,林颂心中猛地一动,这可是六五厂的直接上级管理单位。
“对,谭永进同志,”老上级语气肯定起来,“我以前在部里开会时接触过几次,是位懂技术、干实事的领导,他对下面厂子的困难还是比较了解的。”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向林颂,带着长者的提点意味:“小林啊,你们厂如果确实存在这类普遍性的困难,可以尝试整理一些具体的数据和案例,形成一份有理有据的简报向领导汇报一下。让领导听到最真实的声音,了解一线的具体情况,对于未来的政策规划和资源倾斜,总是有好处的。”
林颂没想到这次拜访会有这样重大的收获。
她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林建国的人脉网络,露露脸而已。
林颂无比郑重地点头,语气诚恳:“谢谢首长指点,您这话真是让我们基层的同志看到了希望。回去后,我一定认真梳理情况,努力学习,争取能为厂里的发展尽一份力。”
林建国在一旁也连忙跟着道谢。
—
林颂和韩相是晚上的火车。
吃完午饭。林建国看着身边即将分别的女儿,心里涌上一股不舍。他想说些叮嘱的话,却又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林颂察觉到了林建国那份欲言又止的情绪,提议道:“爸,下午我们一家人去照相馆照张相吧?”又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怅惘:“省得……时间长了,您想不起我样子了。”
林建国带着急切和心疼:“瞎说!爸怎么会想不起你!净胡说八道!”
周美娟目光落在林建国激动而不舍的脸上。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林建国对林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切了?
但不管怎么样,林颂马上要走了!
这几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戏台上的丑角,时时刻刻都得绷着,陪着演那一出出母慈女孝的戏码。对着林颂,还有那个怎么看怎么碍眼的韩相,说那些言不由衷的关怀话,说得她自己都恶心。
“好啊好啊,是该照一张。颂颂和小韩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周美娟表现得十分积极。
林建国看着周美娟那掩不住的轻松愉快,心里生出了浓浓的不满。不过当着林颂和韩相的面,他不好发作。
“我这就去给小薇打电话,让她和明轩赶紧过来。”周美娟说着,起身要去拿电话,“咱们照个齐全的全家福。”
“算了美娟。”林建国却出声阻止了她,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下午就这么点时间了,颂颂和小韩晚上还得赶火车,收拾东西、去火车站都得时间。小薇他们过来一趟也不近,别折腾孩子们了。就咱们四个照吧。”
周美娟心里有点不乐意,但林建国的话也在理,时间确实紧张。
于是她脸上立刻又堆起笑容,从善如流地说道:“也是,你看我,光想着热闹了,那就咱们四个照。我马上去换身鲜亮点的衣裳。”
照相时,林建国和周美娟坐在前面,林颂和韩相站在后面。镜头定格下这一幕全家福。
下午,周美娟陪林建国一起把林颂和韩相送到火车站。
周美娟觉得虽然这次没能如愿给林颂添上大堵,但反正林颂就要走了,她就不信,隔着千山万水,林颂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她开始盘算晚上做点什么林建国爱吃的菜,再说说林薇和李明轩的趣事,尽快把林建国的心思拉回到眼前的生活里来。
至于那张照片——
回去后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放着就好了。
送完林颂和韩相,两人回到家已经深夜了。
林建国站在客厅,背着手,仰着头,目光在空白的墙面上来回丈量。
“老林,你看什么呢?快把外套脱了,歇会儿。”周美娟走过来,有些疑惑。
林建国像是没听见,他伸出手臂,用手指虚虚地比划着一个方框,左右调整着位置,嘴里还喃喃自语:“嗯,挂这里正好,高度合适,一进门就能看见。”
周美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微微变了变:“你……是想把这新拍的照片挂这儿?”
“对,就挂这儿。”林建国语气肯定,没有丝毫犹豫。
周美娟张了张嘴,想说“要不要等小薇他们在的时候照了更齐全的再挂”,但看着林建国那副铁了心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张临别合影而已,至于这么郑重其事地挂在客厅的正中间吗?
再说了,这让林薇和李明轩看到了怎么想?
但她不敢在这个时候扫林建国的兴,只能强忍着不快,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也……也好。挂这儿显眼,挺好。”
她嘴上附和着,心里堵得厉害,仿佛已经预见到以后每天一抬头就要看到那两张让她膈应的脸。
—
林颂照相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不过即便没照相,她也不怕自己走了之后林建国故态复萌。
因为只要林薇和周美娟见面,就会不断地、一次次地提醒林建国,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绿皮火车向着南方,一路疾驰。
韩相忽然开口,声音在车轮的噪音中显得有些低沉,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你……还好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
林颂侧过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有点想念我们家里那几只小鸡了。”
她声音几乎要被车轮声淹没,但韩相听得清清楚楚。
小鸡?
看着他怔住的样子,林颂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出来这几天,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食?是不是又长大了一圈?那只最胆小的,不知道有没有被别的鸡欺负?”
“还有东墙根那几棵南瓜苗,走的时候刚爬上架,也不知道现在蹿多高了。西墙根那畦小白菜,该间苗了吧?不然都挤在一起,长不大。”她一样一样地数着。
“哦,对了,”林颂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还有你,这几天没去夜校,落下的课,笔记还得补吧。”
韩相听着她絮絮地说着,胸口那股紧绷的情绪骤然一松。
随即被一股滚烫的、汹涌的热流所取代,涨得他的心口又满又疼,几乎要溢出来。
他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只化作一个低沉而坚定的音节:“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夜校的笔记……我找赵大军借。”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韩相悄悄伸出手,在座位下方,宽厚的手掌覆盖住了林颂微凉的手指。
这么隐秘,像偷情似的。
林颂轻笑了声,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微微弯曲,回握了他一下。
她一点儿也不留恋。
这几天在京市,她闷得不行,楼房好是好,但哪有她的小院子舒心。
—
另一边,六五厂。
五一文艺汇演,姜玉英表演了一个女声小合唱。掌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台下有厂领导注意到了自己。
但她的好心情还没持续两天,就被连绵的阴雨消磨没了。
雨淅淅沥沥下了快三天了,没有停歇的意思。幸好是假期,不用上班。然而张连成那几个弟弟妹妹,大的大的不服管,小的小的不听话,一个个的,都是讨债鬼!不说别的,她跟张连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跟韩里玩,但张连馨还去找韩里玩,真是一点不省心!
“算了,反正我知道以后……”
姜玉英开始反复地、像念经一样在心里默念着那几个未来的场景:大弟成了工程师;二弟在机关单位人模人样;张连馨考上名牌大学,光彩夺目……他们一个个功成名就,围着她,感激涕零地说多亏了嫂子当年……
—
张连馨跟韩里去挖蚯蚓了。
雨水让泥土变得松软,也把深藏的蚯蚓都赶了出来。
韩里蹲在地上,两只小手沾满了黑泥,他捏起一条不断扭动的蚯蚓,小心地放进旁边一个破瓦罐里。
鸡最爱吃这玩意儿了。
张连馨蹲在他对面,用一根小树枝在泥地里翻找。她的动作比韩里灵巧些,很快就挑起一条。
不过她没有用手去捏,而是小心地将树枝移到瓦罐上方,轻轻一抖,蚯蚓就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