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很慢。”韩里提醒她,自己继续用手刨。
张连馨没理他,继续用树枝翻找。
瓦罐里的蚯蚓渐渐多了起来,韩里端起瓦罐,将里面的蚯蚓倒进鸡窝的食槽里。
小鸡们立刻扑腾着翅膀围拢过来,兴奋地咯咯叫着,尖喙飞快地啄食。
张连馨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鸡抢食。
“你嫂子如果是我嫂子,就好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韩里正看着小鸡们吃得欢实,没注意到张连馨说了什么。
张连馨终于缓缓转过头来看他,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极黑:“没什么。”
过了会儿,她像是忍不住似的说道:“姜玉英,就是我嫂子……她会给我们糖吃、给我们新衣服穿。但我感觉得到,她嫌弃我们。”
韩里愣了下。
张连馨继续低声说着,仿佛不需要他的回应:“她给我们糖的时候,手指头碰都不愿意碰到我们的手,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给我们穿新衣服的时候,嘴里夸着‘真好看’,可那眼神,明明就是在说‘可惜穿在了你们身上’……”
“她还老说一些特别奇怪的话。”张连馨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说我聪明,说我是天才,说我……十五岁肯定能考上大学。”
“考上大学?”韩里摇着头,“现在大学不考试,得推荐才行。”
他得出一个结论:“你嫂子是个文盲。”
张连馨:“……”
她别过脸:“不跟你说了。”
韩里看张连馨不理自己,立马把脑袋凑过去:“你说吧你说吧,我不说话了。”
张连馨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没不让你说话。”
于是韩里立马说话了:“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不是有哥哥姐姐吗?还好几个。
张连馨低下头,用手里那根小树枝,狠狠地戳着泥地,把一条刚冒头的蚯蚓戳成了两截。
为什么告诉他?
因为家里的哥哥姐姐们,要么是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只是“嗯”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要么是觉得她小,说的话是童言稚语,没人当真,反正没人会听她讲话。只有这个隔壁的、看起来有点笨笨的韩里,会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听她讲话。
她抬起头,语气硬邦邦地说:“因为你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笨。”韩里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成绩很好的,我哥说了,等我小学毕业,就送我去公社中学念书。”
张连馨看着韩里因为激动而发亮的眼睛,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韩里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张连馨眨巴了一下眼睛,“就是觉得,你和你哥,差别可真大。”
韩里不太明白差别大具体指什么,但他感觉到张连馨高兴了很多。
第27章 笔记
回到六五厂的时候, 天空是铅灰色的。
这种天气最适合睡觉。
林颂一直睡到下午,才慢悠悠地醒来。屋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叫。
她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 觉得无所事事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韩相留了个字条, 他去找赵大军借笔记了。
来到赵大军宿舍时,他正光着膀子、叼着烟卷在门口跟人吹牛。一见韩相, 立刻咧开嘴笑道:“呦, 韩兄弟, 从京市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给我们讲讲, 首都啥样?是不是满大街小汽车?”
韩相笑着走进去,拿出包从婚宴搂来的喜糖:“赵哥, 一点首都带回来的糖,给兄弟们甜甜嘴。”
“哎哟喂, 这怎么好意思。”赵大军眼睛放光,赶紧接过来, 拆开分给宿舍里其他几个工友, 引来一阵欢腾和道谢声, “还是韩兄弟够意思。”
韩相笑了笑,等他们热闹完, 才说明来意:“赵哥,我这几天没去夜校,笔记得找你抄一下。”
“没问题,包在哥身上。”赵大军拍着胸脯,从床头柜里翻出那个皱巴巴的笔记本递给韩相,“拿去,随便抄, 有啥不懂的,哥给你讲。”
韩相接过来,道了谢,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在旁边的床沿坐下,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这几天厂里怎么样?没出什么新鲜事吧?我这一走,感觉好像错过了不少。”
“嗨,能有啥新鲜事,还不是老样子。”赵大军一摆手,但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话匣子就打开了,“哦对了,你们刚走那两天,厂里不是搞五一评先嘛!评劳模、评先进生产者的,热闹了一阵儿。我们车间老董评上了,还请客吃了顿好的呢。”
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那顿饭,接着又略带抱怨地说:“现在好像在整什么‘五好家庭’、‘模范丈夫’评选,让各车间报材料。我们车间主任抓壮丁,非让我写,我一个大老粗,哪会写那玩意儿?憋了好几天,差点没憋出病来。要我说,这过日子的事儿,自己舒坦就行了,评来评去有啥意思?净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韩相耐心地听着,适时点头表示认同,引导着话题:“是不容易。厂里领导们估计也忙吧?”
“领导?领导们更忙!”赵大军果然被带偏,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些,“我听说啊,就前两天,刘副厂长和厂办的冯主任,在办公楼走廊里就吵吵起来了!好家伙,声音老大,好些人都听见了!”
“哦?因为什么事?”韩相表现出适当的惊讶和好奇。
刘副厂长管生产,冯主任是厂长和书记的“大管家”,这两人吵起来,绝非小事。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赵大军挠挠头,“好像是……生产报表的事儿?还是调度会议安排?反正刘副厂长脾气爆,说冯主任安排工作不合理,拖了他生产进度的后腿。冯主任那人笑面虎一个,说话阴一句阳一句的,估计也没少拱火。最后闹得挺不愉快。”
赵大军说着,压低了一点声音:“不过我估摸着啊,没那么简单。冯主任那是谁的人?那是厂长的。刘副厂长跟他闹……唉,我也说不好,反正上面的事,乱着呢。”
韩相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感慨道:“领导们也有领导的难处。咱们底下人,干好自己活就行。”
“对对对,韩兄弟你说得太对了。”赵大军深表赞同,“咱们操那闲心干啥。”
又闲扯了几句,韩相拿着笔记本起身告辞:“赵哥,那你先忙着,我回去抄笔记。谢谢了。”
“客气啥,慢走啊兄弟。”赵大军热情地把他送到门口。
离开赵大军的宿舍,韩相一边走一边思考。
冯主任作为厂办主任,他的立场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厂主要领导的意图。所以,刘副厂长和厂办冯主任的公开争吵,绝不仅仅是工作安排上的分歧,肯定有更高层面的矛盾。
他需要更准确、更内部的消息。
脚步一转,他朝着行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今天周日,不上班,但韩相没想到行政办公室还有人。
小李一个人在伏案整理文件,脸上带着疲惫,抬头看到韩相,他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笑容:“韩哥,你回来了?京市好玩吗?”
“还行。”韩相又拿出包从婚宴搂来的喜糖分给小李,看小李一脸不好意思,他便直接放到了小李的办公桌上。
“这么晚还在忙?”韩相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他正在整理的文件,“听说厂里这几天还挺热闹,又是评先进又是评模范丈夫。”
“嗨,可不是嘛。”小李叹了口气,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五一前后就这些事儿,材料多得写不完。你们不在,冯主任抓厂刊进度抓得紧,我有篇稿子,改了好几稿还没过关,哦,对了……”
小李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身体往前倾了倾:“韩哥,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厂领导那边最近气氛有点微妙。”
韩相顺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摆出倾听的姿态:“哦?领导们事多,操心也正常,是不是刘副厂长和厂办冯主任有点不愉快?”
小李见韩相似乎知道点风声,便也不再隐瞒:“何止是不愉快,差点打起来了,虽然具体为了个报表的时间节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刘副厂长对厂办安排不满很久了,借题发挥。”
“冯主任不是……”韩相适时停顿。
“是啊,”小李心领神会地点头,“冯主任是厂长那边的,很多安排,说白了也是厂长的意思。刘副厂长觉得厂办协调不力,影响了生产进度,实际上就是对厂长的有些做法有意见了。”
韩相目光专注地看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小李得到鼓励,倾诉欲更强了:“厂长呢,求稳,凡事讲究个平衡,有时候在刘副厂长看来可能就是拖沓。刘副厂长是技术出身,脾气冲,想大干快上。两人理念不合不是一天两天了。”
“副厂长……听说跟陈书记走得挺近的。”韩相引向更深处。
“嗯,”小李重重点头,声音压得几乎只有气音,“当年刘副厂长能提上来,陈书记是说了话的。陈书记眼看也到站了,估计想在退之前再推刘副厂长一把。所以刘副厂长最近底气比较足,敢跟厂办叫板。”
韩相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感慨:“原来这里头这么复杂……”
“可不是嘛!”小李深以为然,“这些事啊,听听就算了,别往外传。”
“放心,我心里有数。”韩相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和小李闲聊了几句厂里最近的趣事,便起身告辞,“不耽误你忙了,我也该回去了。”
“哎,好嘞,韩哥慢走,谢谢你的糖啊。”小李热情地把他送到门口。
韩相思路逐渐清晰。
不过他当前最重要的事,是加速学习,尽快掌握实实在在的技术。
这趟去京市,他看得出来,林颂没有他,也能将继母和妹妹的小心思处理得很好,甚至还能反过来将对方气得跳脚。
然而这并不是他松懈的理由,相反,他生出了一种更紧迫的动力。
尤其是看到李明轩和林薇的婚礼,他不能让林颂之前说过的话落空。
而且,林颂还对他说,以后每年都抽几天回京市一趟。他不能没有进步。
加快脚步回到小院。
林颂蹲在鸡窝旁边,手里捏着一把小米,正撒给那几只长得肥嘟嘟的小鸡。
——韩里把鸡喂得很好。
林颂本想让他住下,省得两头跑,韩里摇头,王秀英嘱咐过他不能在哥哥嫂子家蹭吃蹭喝。林颂没再强行挽留,给他装了好多从京市带的吃的。
几只小鸡吃饱了,心满意足地踱着步。
韩相看了眼几只小鸡,又看看旁边发出“咕咕咕”的声音逗弄它们的林颂,终于问出了那个藏在心里好久的问题:“你好像特别喜欢鸡?”
从收拾院子那会儿开始,就说要养鸡,在京市那几天,也说想家里的鸡了。
林颂反问他:“你不喜欢吗?”
“……还行。”韩相实在搞不明白,这种咕咕叫、到处拉屎的动物,魅力在哪里。
林颂歪着头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它们能下蛋。”
下蛋?
韩相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他微微倾下身,像是要跟那几只长得肥嘟嘟的小鸡争个高下,带着一种故作镇定下的紧绷和试探:“那我的……你会喜欢吗?”
林颂愣了下。
反应过来后,林颂上下打量了韩相一下,目光在他腰腹以下的位置刻意停留了一瞬,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还故意拉长了尾音:“你——的——”
韩相被她看得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尤其是被她目光扫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