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重脸上带着爽朗又不失威严的笑容,正给围上来的孩子们发糖块。陈重爸妈站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
“老支书来了!”有人看见老支书,喊了一声。
人群自动让开条道。陈重也看见了老支书,站得更直了些,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老支书,您老身体还硬朗。”
“硬朗,硬朗!”老支书笑着摆摆手,上下打量他,“好小子,越来越有派头了,这次回来能多待几天?”
“三天假,回来看看爹娘,也看看乡亲们。”陈重声音洪亮,透着股精气神。
老支书接过陈重递过来的带过滤嘴的香烟,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没舍得点,别在了耳朵上。
“重小子,如今在部队里,是越来越出息了。”老支书缓缓说道。
“都是部队培养得好。”陈重回答得挺标准。
“嗯,部队是个大熔炉,能炼出真金。”老支书点点头,话锋一转,“你如今见识广了,在队伍里也说得上话。咱村里好些后生,都惦记着跟你一样,去部队锻炼锻炼呢。眼下又有几个娃到了年纪,身子骨也不错,就是这当兵的门路……你这次回来,正好帮着掂量掂量,看看谁家的娃有指望,需要打点些啥?咱村里也好提前有个数。”
陈重听了,脸色认真了些:“老支书,这现在当兵,身体素质、政治审查一样都不能少。回头您把那几个后生的名字、家里情况跟我说说,我看看今年咱们这边招兵的具体要求,有机会的话,肯定帮咱自己村的孩子说话。”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支书用力拍了拍陈重的胳膊,“咱小河村就指望你们这些有出息的娃,多拉拔拉拔家里的后辈呢。”
他又跟陈重聊了几句村里的琐事,状似无意地问了句:“这次回来,媳妇孩子没一起带回来看看?”
陈重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笑了笑:“她工作忙,孩子也幼儿园了,就没折腾。下次,下次一定带回来给您老看看。”
老支书人老成精,怕是这城里媳妇嫌弃乡下,不愿意来。
但他也不点破,呵呵笑着:“工作要紧,工作要紧。你们年轻人都在外头奔前程,好着哩。”
老支书眯着眼,像是感慨又像是总结:“说起来,咱们村就属你和韩相最有出息。他现在在厂里当上厂长大秘书了,了不得啊。”
提到韩相,陈重脸上的表情也多了几分认真和探究:“哦?老相他现在这么厉害?都当上厂长大秘书了?”
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韩相这个厂长秘书的位置,能量恐怕不小。
自己虽然在武装部,但多条人脉多条路,何况是发小,这关系得重新捡起来,好好维系才行。
“哎呦,这我可就说不忒清了,”老支书笑了笑,“咱庄稼人,就知道是个六五厂的厂长,管着千号人呢,秘书就是最大的那个帮手,对吧?反正村里都这么传。前阵子村里唱戏,他回来了一趟,瞅着那气度是更沉稳了,说话办事,妥帖。他那个京市来的媳妇,人也和气,没一点架子。这两口子,真是般配。”
“京市的媳妇?”陈重皱了下眉。
老支书点头:“人是真好,每次跟韩相回来,见人都笑眯眯的打招呼,一点不拿乔。村里人都夸呢,说韩相有福气。”
陈重笑了笑:“是吗?那还真是难得。老相确实好福气。” 又说:“我俩也好些年没见了,这次回来一定得去找他聚聚,好好聊聊。”
“是该聚聚!”老支书欣慰地说,“你们都是从小一起光屁股玩大的,如今都在外头混出了人样,互相也能有个帮衬。咱们小河村走出去的娃,就得像蔓上的瓜,扯着藤连着筋,抱团才好使劲儿嘛。”
“您老说得对,太对了。”陈重连连点头“回头我就去六五厂找他。好好叙叙旧,也看看他现在的工作环境。”
他又跟老支书保证了一番一定会关心村里后生当兵的事,态度显得更加诚恳。
又闲聊了几句,看着日头渐渐西沉,陈重便起身告辞,说还要去别的长辈家走走。
老支书看着他军装笔挺的背影,缓缓吸了口烟,浑浊的老眼里目光复杂。
他抬举韩相,固然是真心觉得那孩子好,但也未尝没有借此敲打一下陈重的心思。
这孩子,出息是出息了,就是有点飘喽。
—
第二天下午,韩相正在厂办秘书科的办公室里整理文件,就听到门外传来洪亮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同志,请问韩相是在这办公吗?”
“请问您找韩秘书有什么事?”外面办事员的声音传来。
韩相一听这声音,是陈重。
他站起身,刚走到门口,陈重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老相,可以啊。”陈重毫不客气地四下打量,目光扫过办公桌、文件柜,然后重重拍了拍韩相的肩膀,“韩秘书,啧啧,真行。”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同事,都好奇地看过来。
韩相对同事们笑了笑:“我发小,在武装部,好久没见了。”然后对陈重说,“走,去会议室聊。”
领着陈重到了旁边的小会议室,韩相给他倒了杯水。
“条件不错嘛老相,”陈重接过水,没喝,放在桌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姿态放松,“比我在武装部那挤巴巴的办公室强多了。”
“就是个干活的地方。”韩相在他对面坐下。
“欸,这话说的,位置不一样嘛。”陈重往前倾了倾身体,压低了些声音,“厂长秘书,这可是心腹岗位,前途无量啊。怎么样,跟着大领导,见识不少吧?以后提拔肯定快。”
韩相笑了笑:“就是服务工作,处理好领导交办的事情是本分,没想那么多。”
“你看你,跟我还打官腔?”陈重用手指点了点他,一副“我懂”的样子,“机会难得,得抓住啊。该表现的时候就得表现,该走动的时候也得走动。”
“嗯。”韩相转移话题,“这次回来,叔和婶身体都还好吧?”
“好,硬朗着呢。”陈重挥挥手,随即又打量了一下这间小会议室。
他不由感慨道:“真是想不到啊。当年咱俩还一起在河里摸鱼,上树掏鸟窝,这一转眼,你都坐进厂办大楼了。”
“是啊,时间过得快。”韩相附和了一句。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沉吟片刻道:“正好也快到饭点了。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你也难得回来一次。”
韩相笑了笑,起身去跟科室负责人打了个招呼,很快便回来了。
“走吧,咱们去国营饭店。”
“不去家里呀?”
“家里没什么准备,怕招待不周。饭店清净点,说话也方便。”
“行,国营饭店好,我请客,咱哥俩好好喝点。”
韩相也没跟他争谁请客,只是笑了笑:“走吧。”
到了国营饭店,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粮食酒。几杯酒下肚,气氛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种称兄道弟的热络。
陈重话多了起来:“说真的,哥们儿,娶了个城里的媳妇,还是京市来的干部,感觉是不是特别不一样?”
韩相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没有立刻接话。
陈重没察觉到韩相细微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瞒你说,部队里好些人,提了干,最后都会找个城里的老婆。为啥?带出去有面子啊!谈吐、见识、待人接物,那真不是一个层面的。过日子也舒心,懂的多,会来事,还能在关键时候帮一把。咱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跳出农门,过上好日子?谁还想天天回去面对那些……唉,不是说不好,就是差距太大了,说不到一块去,憋屈。”
韩相喝了口茶,这样的情况确实很多。
举个最近的例子,他的老丈人林建国。
但韩相对陈重的话,不敢苟同。
部队有些人找城里的老婆改善生活,这种个人的选择,他不作评价。
但吸吮着土地的养分长大,回过头却因为见识了所谓的繁华,就开始嫌弃那片土地孕育出的生命和情感,觉得它们上不得台面,岂不是吸着别人的血,还说别人的血不好?
陈重的变化,韩相看得很清楚。
但看清一个人,不代表就要彻底否定他,只是更明白了交往的界限在哪里。
第47章 人选(一)
厂办三楼。
工会钱主席捏着一份拟定的工会副主席候选人名单, 站在陈书记办公室门外。
他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领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陈书记的声音。
钱主席推门进去,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陈书记, 没打扰您工作吧?关于工会副主席的人选,我们工会初步拿了个意见,请您过目。”
陈书记正伏案批阅文件,闻言抬起头, 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老钱。名单我看看。”
钱主席连忙双手将名单递过去, 然后才小心地坐下, 腰背挺得笔直,透着一丝紧张。
这位老书记, 从前年就说要退,可现在稳坐钓鱼台。厂长刘兆彬是他一手提拔, 对他言听计从。在六五厂, 陈书记才是那个真正说一不二、定盘掌舵的人。
陈书记戴上老花镜, 仔细看着名单。
上面第一个名字是马大姐,在预料之中。
他的目光向下移, 停在第二个名字上,眉头皱了一下。
“林颂?”陈书记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看向老钱,带着审视, “我记得她刚从行政科调到工会没多久吧?把她放在这个候选位置上,会不会不太妥当?”
钱主席心里一紧, 连忙坐得更直了些,脸上笑容恳切:“书记,您说的是, 林颂同志确实来得时间不长。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肯定,“这位同志能力是真突出!不光是我说,工会上下,甚至厂里好多职工都这么认为。五一汇演那么大一摊子事,时间紧任务重,她愣是安排得滴水不漏,获得一致好评。国庆去县里汇报,也是她顶住压力,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给咱厂争了光。”
他观察着陈书记的神色,继续加码:“而且这同志不像有些年轻人浮躁,沉得住气,办事有章法,说话在理,人又公道。这才去工会多久?您去问问,现在工会有啥难协调的事,好多工友都愿意找她说说,群众基础比马大姐都好。陈书记,工会确实需要这样有活力、有想法、群众基础又好的年轻血液啊。”
陈书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沉吟了半晌,就在钱主席觉得手心有点冒汗的时候,陈书记终于又开口了,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林颂同志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年轻有能力是好事。不过,老钱啊,考虑问题要全面。工会副主席的人选,也要兼顾平衡嘛。”
他拿起笔,在名单上点了点:“这样,你把张大姐的名字也加上去。”
“你说张秀兰?”钱主席愣了一下,“她不是张光林……”
张秀兰是张光林的亲戚,在工会多年,表现平平,人缘也一般。
之前张光林在时还算有点存在感,张光林一走,基本没什么存在感了。
陈书记看了老钱一眼,那眼神让钱主席立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张光林同志虽然调去省工业厅了,但也是对厂里有过贡献的老同志。他的亲戚,只要没什么大问题,我们还是要适当照顾一下情绪嘛,总不能人一走,茶就凉得这么快,让人觉得我们区别对待,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老钱?”
钱主席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什么照顾情绪,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陈书记这么做,无非是做给厂里那些和张光林有旧或者观望的人看,显示他陈书记胸怀宽广、念旧情、处事公道,为他自已博个好名声。
心里这么想,钱主席脸上却立刻露出恍然大悟和无比赞同的表情。
“书记您考虑得太周到了,太全面了,是我工作不细致,光想着工作和能力,忽略了这方面的问题。您批评得对。我回去就把张秀兰同志的名字加上。”
“嗯,去吧。”陈书记挥了挥手,重新低下头看文件。
钱主席赶紧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办公室。
带上门,走到走廊尽头,他才悄悄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