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 姜玉英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也像是在撕扯着她过往那些念头。
意识模糊间,她忽然看清了自己身上的问题——觉得一个人好, 便看不到半点瑕疵;觉得一个人坏,便一棍子打死。
就比如对张连成。
重生之初,她把张连成想象得体贴入微,可真正和张连成过日子, 她发现张连成连句贴心的话都不会说。
唯一能让她在失望中找到一丝安慰的,就是家里买几斤肉, 扯几尺布, 张连成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没让她操心。
姜玉英现在有点不敢笃定林颂上辈子过得幸不幸福了, 毕竟谁家不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像她当初费尽心思,帮着张连成在厂里评上那个“模范丈夫”的称号, 难道张连成真的是模范丈夫?
姜玉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韩相。
韩相这个人, 自私自利, 精于算计,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但他对他爸妈和弟弟都很好。
姜玉英刚客观评价完,脑子里冒出来一句,果然,老婆比不上家人。
韩相对家人再好, 对林颂这个外人,又能有几分真心?她觉得林颂这辈子过的也不怎么样。
“哇——!”
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啼哭, 姜玉英意识逐渐回笼。
“是个带把的小子,母子平安。”接生护士带着喜悦的声音宣布道。
姜玉英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护士手里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
他正挥舞着小拳头, 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
张连成几个弟弟妹妹,对于小侄子的到来,并没有很开心。但大哥张连成高兴,他们也只能跟着高兴。
张连成确实很高兴,这可是儿子!是他张连成的血脉。一瞬间,他觉得六五厂没人比得上自己了。
韩相是厂长秘书又怎么样?再风光,再得领导赏识,那也是个没儿子的。光是这一点,张连成就觉得,自己稳稳地压过了他一头。
张连成抱起那个襁褓里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大哥,小侄子叫什么名字。”大妹张连荷手里还拿着刚洗好的尿布问道。
张连成抱着儿子,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叫栋梁,张栋梁,希望他以后成为国家的栋梁。”
张连荷附和了一句,便继续洗尿布了。
自从姜玉英怀孕后,家里大部分活计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
如今孩子出生,照顾产妇和婴儿便成了她的责任。大弟张连华和二弟张连强是男孩,不方便,小妹张连馨倒是个女孩,可年纪还小能帮着做的有限。
这些天,张连荷忙得脚不沾地,常常是刚沾枕头想歇会儿,就被孩子的哭声或是嫂子的吩咐叫起,累得不行。
可她不敢有丝毫怨言。
大哥为了养活他们这几个弟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她都看在眼里。
现在大哥需要她,她只觉得这是自己应尽的本分,再累也得咬牙撑住。
只是偶尔,在深夜里,听着身旁小妹张连馨均匀的呼吸声,她也会感到一丝茫然和疲惫,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时,里屋传来姜玉英的声音:“孩子是不是饿了?快抱进来,别让他在外面吹风。”
张连成闻言,忙不迭地抱着孩子转身进屋,嘴里连声应着:“来了来了。”
因为这个孩子,准确来说,是儿子,两人的感情好了不少。
姜玉英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得了儿子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男人,忽然又找到了重生的感觉和意义。
对,这就是她想要的!
与此同时,她更怀疑上辈子林颂婚姻美满、备受宠爱是不是真的了。毕竟,林颂和张连成上辈子没有孩子!
张连成看着姜玉英喂奶,跟她商量:“我刚才在外面,想了个名字,你看叫栋梁,张栋梁,怎么样?希望他以后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姜玉英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张栋梁”。这个名字,听起来是挺大气。
她微微颔首,带着点矜持的意味:“还行吧。”
“不过,”姜玉英低下头,看着怀里吮吸得正起劲的儿子,“光名字好听没用,关键是以后要真成了栋梁才行。”
她可是知道国家未来发展方向的人,还有七八年就改开了。
再过几年,国营厂发展就不行了,指望上班,根本挣不了几个钱。
张连成有技术,到时候凭着这手艺,自己出去开个小厂子接活,或者被那些进来的外企看中,都比在厂里发展好。
到时候,她的儿子,必须读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成为人上人。
说起教育来,她最近几个月,没怎么管张连馨的学习了。
姜玉英想一出是一出,她让张连成把张连馨叫过来。
她打算的很好,先把张连馨培养出来,等她出息了,将来不仅能帮衬家里,更重要的是,可以拉拔自己儿子。
张连馨在帮姐姐张连荷洗尿布,听到张连成叫自己,擦了把手。
她知道张连成是个好哥哥,把他们几个弟弟妹妹抚养长大。可张连成似乎习惯了当家做主,从来都不在意他们怎么想的。
即便会和二哥张连华商量,就比如当初张连成要娶姜玉英时,张连成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问,最后还是他自己拿决定。
张连馨每次遇到张连成这种行为,都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男的都像隔壁的韩里就好了。
韩里会听她说话,会让她做决定,还会听从她做的决定。
“嫂子,你找我?”张连馨视线飞快地扫过姜玉英怀里的婴儿。
姜玉英调整了一下靠坐的姿势:“这段时间嫂子身体不方便,没顾上你,学习没落下吧?”
张连馨摇了摇头,她心里有些困惑,为什么嫂子总觉得学习是需要学习的,学习只需要知道就可以了。就像洗尿布,她之前没洗过,现在洗了,一个道理。
姜玉英拿不准张连馨是真没落下,还是在敷衍自己,清了清嗓子:“没落下就好。连馨啊,你可不能松懈。”
她顿了顿:“你得给你这个小侄子,做个好榜样。将来你出息了,考上最好的大学,也能辅导你小侄子。”
张连馨安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姜玉英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等张连馨离开后,她逗弄起怀里的儿子:“栋梁哎,妈妈的乖儿子,以后让你小姑姑教你学习,考大学,当大官……”
张连成也在旁边附和:“对,当大官!”
姜玉英又立马改口:“挣大钱。”
张连成一愣:“挣大钱?多少钱算大钱?一个月一百块钱?”
在他的认知里,一个月能拿到一百块的工资,那已经是顶了天了。
姜玉英撇了撇嘴,一个月一百块钱算什么?等改开后,遍地都是黄金。
摆个小摊、开个饭馆、搞点小商品贸易……一个月几千、上万都有可能。姜玉英的心忍不住一阵火热,现在就有点不想上班了,想去挣大钱。
她用一种带着点神秘和笃定的语气对张连成说:“你等着看吧,以后啊,路子多着呢,挣的钱是你现在想都想不到的数。”
张连成觉得姜玉英说胡话,女人一孕傻三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见张连成不信,姜玉英并没跟他辩解,只是说了一句:“你先把厂里的活儿干好,之后慢慢说。”
以后民营发展的比国营好多了,就让韩相和林颂守着这破厂子吧。
她喜滋滋地看着儿子的小脸,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元宝在向她招手。
另一边。
刘兆彬跟林颂说起任命的事。
刘兆彬推荐林颂,固然有林颂关键时刻机智救下孙云清,避免了一场无妄之灾的感激成分。但纯粹的感激还不足以让他下如此大的决心。
真正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他在林颂身上看到了一种他极度缺乏、却又在当前环境下至关重要的能力——处理复杂人际关系和进行有效政治沟通的能力。
刘兆彬是技术出身,习惯了一是一,二是二。以前陈书记在的时候,他只管带着全厂往前冲。可陈书记一调走,刘兆彬感觉自己就像突然瘸了一条腿。
不过,当省厅那边真的同意了对林颂的任命时,刘兆彬还是愣了一下。
看来,陈书记当初那句意味深长的“林颂背景很硬”,并非虚言。至于这层“背景”究竟是什么,刘兆彬不想深究。
刘兆彬交代完任命的事后说道:“年底,可能要去京市开一次会。这种会议,不光是听报告、领任务那么简单。我以前跟着陈书记去过两次,都是他在前头应对周旋,我主要关注技术层面的内容。”
林颂瞬间就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她回应道:“刘书记您需要我提前做哪些准备?”
刘兆彬交代了几点,林颂认真点头:“我明白,刘书记。我会注意分寸,积极争取,一切以厂里的利益为重。”
—
马大姐提着一小篮子红枣,去了看望坐月子的姜玉英。
一进门,看着姜玉英旁边那个睡得正香的小娃娃,她心里头那股子属于过来人的热情和关切就涌了上来。
“哎哟,瞧瞧这小模样,多像连成,这鼻子这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马大姐凑近了看孩子,嘴里不住地夸赞。
又转头对姜玉英说:“玉英啊,你可是给老张家立了大功了,好好将养着,月子里可不能马虎,想吃点啥、喝点啥,就跟连成说,让他想办法给你弄,千万别省着,这时候身子补好了,那是一辈子的事。”
马大姐看着奶娃娃,想起林颂那依旧纤细的腰身,不由感到惋惜。
这惋惜的情绪在她心里头盘桓了还没几天,厂里的大喇叭和公告栏就炸开了锅——林颂被任命为六五厂的副厂长了!
多少男人在厂里熬了十几年、几十年的都够不着的门槛,林颂这么一步迈上去了?
震惊过后,马大姐心里头那点惋惜,立马烟消云散了。
第76章 京市开会(一)
林颂的办公室搬到了三楼。
房间挺大, 一张办公桌,一把背靠椅,还有一个文件柜。
生产那边有刘兆彬亲自盯着, 林颂需要插手的具体生产事务并不多。
不过她的办公桌上,永远摊开着几份报纸,钢笔也总是搁在顺手的位置。有人来找,她立刻就能切换回认真办公的状态。
这天早上, 林颂踩着上班铃声,走向厂办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