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孤独。
次日上班,意想不到的是,冯主任竟然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老冯脸上带着难得的和颜悦色:“工会那边的工作完成得很好。这样,厂办最近要汇总各科室的材料,任务比较重。你文笔不错,心思也细,帮着初筛一下各科室报上来的总结,重点看看格式是否规范,内容有没有需要调整或者提炼的地方。”
老冯这么做,是因为今早开会,林颂对他提了一句:“工会那边的基础数据整理,李灵同志帮了不少忙,马主席很满意。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是好事。”
老冯人精似的,立马品出了林颂对李灵的某种关注和栽培之意。
李灵没有像以前那样听到任务就双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表决心。她沉稳地点点头,语气干练地回答:“好的,冯主任。”
接下任务后,她不仅严格按照要求检查格式,还将一些突出的成绩和存在的共性问题,用简洁的语言做了扼要的标注和建议,附在材料后面。
老冯看过她整理后的材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份悟性和潜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老冯不禁在心里暗叹,林颂的眼光确实毒辣。
通过老冯的安排,李灵开始接触到更多层面的事务。每一次,她都全力以赴,不仅完成交代的任务,总会多想一步,多做一点。
她渐渐褪去了最初的青涩和毛躁,也想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事以密成。
她之前太急躁了,有点想法就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在没有切实做出成绩、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就把自己的意图和目标暴露无遗。
这非但不能赢得先机和赏识,反而容易招来不必要的关注、猜忌和阻力,甚至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
第二件事,她无形中把自己放在了室友的对立面。
她在内心深处,不自觉地生出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志向高远,努力进取,而她们安于现状,庸庸碌碌。
这种心态本身就带着傲慢,无形中为自己树了敌。
李灵想起主席说过的,“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如果她连一个宿舍、朝夕相处的几个人都团结不了,处不好关系,还谈什么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抱负、团结更多的人?
因此,当她再次面对室友带着酸意的冷嘲热讽时,内心已经异常平静了。
她甚至语气轻松地接过了话头:“你们就别笑话我啦。我想着多干点,没想到净闹笑话了。还是你们这样稳稳当当的好。”
她这话一出,室友们都愣了一下。
她们预想中的反击或冷脸没有出现,李灵这突然的“服软”和自嘲,反而让她们准备好的后续嘲讽都堵在了喉咙里。
李灵顺势把刚从供销社买来的一包水果糖放在屋子中间的小桌子上,笑着说:“刚买的,大家分着吃甜甜嘴儿。以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对、想得不周的地方,你们得多提醒我,帮帮我,我可不想再闹出笑话了。”
看着她真诚的笑容和递过来的糖果,方脸女孩和短发女孩面面相觑,一时倒不好再继续刻薄下去。
宿舍里其他几个女孩见状,也纷纷打圆场:“哎呀,都是一个宿舍的,互相帮助嘛。”
经过这件事,李灵明显和室友的关系缓和了一些,虽然不可能立马成为好姐妹,但宿舍对她的针对淡了很多。
她深刻体会到,有时候,放低姿态,尝试理解和融入,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当然,这不代表她要和她们成为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在李灵沉下心来,一边继续“给自己找事干”,一边继续改善人际关系时,她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突然。
这天下午,她正在誊写一份材料,赵师傅敲了敲她的桌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
“李灵同志,林厂长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李灵的心猛地一跳,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头发,往林颂的办公室走去。
敲门进去,林颂正站在窗边远眺。
“林厂长,您找我?”李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第83章 野心(三)
林颂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
李灵坐下, 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林颂回到座位:“你之前整理的材料我看过了,条理清晰, 重点突出,附加的建议也很有针对性。做得不错。”
李灵猛地一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林厂长……竟然都看过?
原来林厂长并没有忽略她,一直在都有关注着她的表现。
她用力眨了眨眼, 努力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回答道:“谢谢林厂长……我, 我做得还不够好。”
林颂并不在意她这谦虚的套话, 直接切入正题:“光会整理材料、提出建议还不够。厂办这边事务繁杂,我身边一直缺一个能及时跟进、主动协调处理各项事务的助手, 帮我分担会议安排、信息上传下达,以及一些临时交办的任务。”
她顿了顿:“我想让你暂时负责这部分工作。”
负责林厂长身边的事务, 李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远远超出了她最初“得到关注”的期望。
林颂见她一时没有回应, 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眉梢微挑:“怎么, 有困难?”
“没有!没有困难!”李灵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语气无比坚定,“谢谢林厂长信任, 我一定尽全力做好工作,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嗯。”林颂微微颔首, “具体工作内容和要求,明天早上你过来,我会交代。去吧。”
“是的, 林厂长。”李灵强压着内心的狂喜,恭敬地退出了办公室。
直到关上门,一个人走在走廊上,她才扬起嘴角。
接下来的日子,李灵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与学习能力。
她不仅很快摸清了林颂的工作习惯、偏好、关注重点,并且林颂交代的事情,无论巨细,她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天下班,林颂吃完饭回办公室取个东西,发现李灵还没走,正对着一份下午刚开完的会议记录奋笔疾书。
林颂停下脚步:“李灵。”
李灵像是从某种沉浸的状态中被惊醒,猛地抬起头,见是林颂,立刻放下笔站起身:“林厂长,您有什么指示?”
林颂语气柔和道:“工作不是一天做完的。要注意劳逸结合。”
李灵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林厂长是在关心她的身体,一股暖流涌入心田。
她连忙说道:“林厂长,我不累的。能跟着您学习,多接触工作,多做事,我心里特别踏实,也觉得……时间不够用。”
这是她的真心话,每一分忙碌都让她感到自己在进步。
林颂看着她眼底的血丝,还是强调了一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该休息的时候要休息,该吃饭的时候要吃饭。生活不是用来工作的。”
李灵鼻尖莫名一酸,赶紧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明白了,林厂长,谢谢您提醒,我……我会注意的。”
林颂没再多说,点了点头:“嗯,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说完,拿着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李灵慢慢坐回椅子上,她这么拼命,是有原因的。
她爸妈为了生个儿子,接连生了六个女孩。她从小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丫头片子终究是别人家的”、“还是得有个儿子顶门立户”。
她再努力,得到的最高褒奖,也不过是父母带着一丝惋惜和勉强的“哎,这丫头,像小子一样争气”。
为什么女孩子做得好,是“像小子一样”?
她不服,心底憋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火,她要证明,自己比很多男孩子做得更好、更出色,可以比男孩子站在更高的位置上。
李灵很小的时候就明确了人生的奋斗方向,她要位高权重。
因为只有爬得足够高,她的声音才能被更多人听到,她的存在才能被真正重视。
所以,她一开始的时候会那么渴望得到林颂的赏识。
至于为什么不是其他领导,李灵不喜欢跟男领导打交道。
李灵很感激林颂的提醒,但她自己选的路,就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
马大姐很喜欢李灵,私下里常喊她到家里吃饭。
在她眼里,李灵什么都好,唯一一点,就是心思全扑在工作上,到现在还单着。
马大姐现在不怎么催人生孩子了,但这牵线搭桥的事,依然热情高涨。
“灵啊,”马大姐拉着李灵的手,语重心长,“我看你啊,天天扑在工作上,这劲头,跟林厂长刚来厂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李灵眼神亮了下,林厂长?
“那时候林厂长也跟你现在差不多大,”马大姐陷入回忆,眼神有些悠远,“京市来的,文化高,模样好,能力更是没得说,比好多男同志都厉害!厂里多少小伙子明里暗里表示好感,她愣是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一心就扑在工作上。那时候我也没少操心她,给她介绍对象,她要么推说工作忙,要么见一面就没下文了。”
李灵听着,心里生出几分共鸣。
她一点也不想找对象,准确来说,她对于和男同志接触,从心底里感到排斥和不适。
一方面是家庭的原因,让她潜意识里对婚姻、对男女关系充满了不信任,甚至恐惧。
另一方面,在男性面前,她需要额外打起十二分精神,只有这样,才能守住自己的阵地和尊严。
马大姐继续说道:“结果呢,这一拖就拖到了二十五!林厂长后来也是急了,跟韩秘书见了一面,没多久就把证领了。所以说啊,这女人啊,甭管多厉害,多能干,到头来,总得有个归宿。”
李灵蹙了蹙眉,林厂长是这样才结婚的吗?
马大姐拍拍她的手说:“李灵啊,大姐知道你想在工作上干出点名堂,但是啊,这工作和生活,它不冲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互相帮衬着,累了有个依靠,烦了有人说说话,那滋味是不一样的。你看林厂长那么要强的人,最后不也选择了结婚?这说明啊,这世上好的缘分,它还是值得期待的,不能因为暂时没遇到合适的,就把门彻底关死了,你说是不是?”
李灵听完后,脸上抗拒的神色淡去了不少。
马大姐见李灵态度松动,没过几天就给她安排了一场见面。
对方是广播站新来的男青年,高高瘦瘦,带着眼镜,看起来挺文气。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分钟,李灵却觉得无比漫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镜片后的目光,正时不时地、快速地扫过她的脸,她的头发,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种带着好奇、评判,或许还有一丝“挑选”意味的注视,让她浑身不自在。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男青年讪讪地推了推眼镜,站起身:“那李灵同志,我就不多耽误你的休息时间了。我先走了。”
“好,再见。”
李灵看着男青年的背影,轻轻吁出一口气。
还是找个机会,明确地跟马大姐说清楚,不用再为她费心介绍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