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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林颂要去县革委会参加一个会议,带上了李灵。
走进那间会议室,长形会议桌旁,坐着的几乎清一色的男性干部,他们用一种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新面孔的她。
那种在相亲时的不自在感,又来了。
李灵强迫忽略那些如有实质的视线,努力维持着表情的镇定,跟在林颂身后,走到记录席坐下。
她摊开笔记本,紧紧握住笔,试图用专注工作的姿态来防御。
会议开始之前,孟主任说起县里最近发生了一起性质恶劣的绑架案。
几个孩子被人贩子团伙拐走,幸而公安部门行动迅速,及时端掉了窝点,大部分孩子都被成功解救了出来,送到了县医院检查和安抚。不过有一个孩子,在罪犯转移他们的途中,自己设法挣脱逃跑了。
那个孩子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公安和民兵的搜寻力量已经向那片区域集中。希望各厂积极配合,发动群众,留意任何可疑情况或者那个孩子的踪迹。
说完之后,会议开始。
李灵努力集中精神,飞快地记录着要点。与此同时,她不由注意到,与自己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方林颂的姿态。
林颂坐在那群男性干部中间,姿态挺拔,轮到发言时,从容不迫,甚至能在一个恰当的间隙,开个玩笑,缓和一下会议上的气氛。
李灵看着林颂游刃有余的背影,有些出神。
会议结束后,两人回厂里。李灵还沉浸在刚才的会议氛围和自己的思绪里。
一直闭目养神的林颂忽然开口:“今天在会场,感觉不自在?”
李灵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的情绪被林厂长看出来了。她有些窘迫,老实承认:“嗯……有点。”
林颂缓缓睁开眼:“李灵,他们注视你的时候,你也在注视他们,不是吗?”
李灵一怔。
林颂转过头,看向她:“你同样拥有分析、评判他们的能力和权力。在这个过程中,谁是被动的客体?谁又是主动的主体?”
“……”李灵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主体和客体的位置,随时可以转化。”林颂点到为止。
李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那些不自在,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将自己放在了那个被观看、被评判的“客体”位置上。她完全可以注视回去。
第84章 救人
李灵回到厂里, 先去了趟广播站。
男青年正在调试设备,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是李灵, 他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浮起几分不自在。
前几天两人相亲,他还跟好哥们讨论起李灵来:“行政科那个李灵?人是挺厉害的,跟在林厂长身边嘛。就是……太闷了, 问一句答一句,没点儿趣, 感觉浑身带刺, 处着累得慌。”
李灵脸上露出公事公办的笑容:“这里有份革委会的紧急通知,需要立刻安排插播。”
男青年下意识站起身, 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文件:“哦,好, 好的, 紧急通知是吧?我马上安排插播。”
他忍不住偷偷打量了李灵一眼, 她还是她,但好像有哪里不同了。
李灵完全不在意他的目光, 又强调了一遍注意事项,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广播站。
“……现播送一则县革委会紧急协查通知。县里最近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绑架案,经公安机关全力侦办,数名被拐儿童已成功获救。然而……”
姜玉英听到这则广播的时候, 正把拆洗好的被单往铁丝上晾。
她起初并没太在意,直到听到“一名女童在被歹徒挟持途中, 机智勇敢,自行设法挣脱,目前仍未找到”, 她立马想起了这则新闻。
倒不是因为这则新闻当时有多轰动,而是它真正震撼世人的时刻,是在十几年后。
那个逃脱后却失踪的小女孩,当年出生时被抱错了,她的亲生父母,是一对身份显赫的外交官。
十几年后,外交官夫妇因为一次偶然的契机,才发现真相。他们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亲生骨肉,千辛万苦查到的线索,指向了这桩绑架案。
然而小女孩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姜玉英用力地抖开被单,有些人啊,生来就是到这世上来受苦的。
“玉英,玉英,你快来听!”张连成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栋梁,栋梁他会叫爸爸了。”
姜玉英几步就走到屋里,目光灼灼地看向张连成怀里抱着的儿子:“真的?栋梁,我的乖儿子,叫一声妈妈。”
张栋梁咧开还没长齐牙的小嘴,流着口水,又含糊地叫了一声:“妈……”
这一声,叫得姜玉英心花怒放。
她立刻伸手将儿子从丈夫怀里接过来,紧紧搂住,在他柔嫩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留下一个响亮的吻,声音里充满了溺爱和骄傲:“哎,妈妈的好大儿。”
她抱着儿子,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轻轻摇晃着。
这时,张连华和张连强兄弟俩从外面回来。
看到大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他们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这些年来,大哥张连成又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几个拉扯大,如今看到大哥生活美满,他们发自内心地为大哥感到开心。
但另一方面,他们心里很憋屈。
这个家里,无论大事小事,向来都是大哥张连成说了算。他们知道大哥是好心,可时间久了,难免让他们感觉自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他们也想有自己的小家庭,一个完全属于自己、可以自己做主的小家庭。
张连华和张连强觉得,等他们结婚了,就应该可以成为大人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就是生理需要。
兄弟俩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白天在车间里跟着师傅埋头苦干,身体的疲惫还能暂时压制住那股原始的躁动。
可一到了晚上,那股子对异性身体朦胧又强烈的渴望,变得格外清晰。
唯一的调剂是,躺在床上讨论厂里的女人。
一般是张连强挑起话题,语气带着兴奋:“二哥,你说,二车间那个刘红梅,是不是挺带劲?你看她那屁股,又圆又翘,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弯腰的时候,那裤腰绷得……啧啧。”
张连华在黑暗里没吭声,但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刘红梅从他们车间门口经过的样子,的确丰满结实,像熟透的果子。
他感觉喉咙有些发干,翻了个身。
张连强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广播站那个赵美华也可以。那声音,跟黄鹂鸟似的,念起稿子来又脆生又勾人。身段也苗条,走起路来轻轻的,像柳条儿。”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点不屑和不解:“也不知道她啥眼光,居然跟小王好上了。小王那小子,矮冬瓜似的,站在一起都不般配。”
张连华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弟弟那么有胆量,敢把这些直白的话说出来,但那些被提及的名字,也会在他脑海里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引发一阵遐想。
……
这天休息,张连华和张连强约了几个相熟的工友,到厂区后面小河滩的玩。
还没走近,就听到河滩那边传来一阵阵毫无顾忌的喧闹声。
七八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光着膀子,在河水里扑腾着。
“嘿!看我摸到了啥!”一个瘦猴似的青年猛地从水里举起手。他这一声喊,立刻引来一阵怪叫和哄抢。
张连强脱了上衣,“噗通”一下就扎进了水里,迅速加入了那片混战,很快就和众人打闹成一团。
张连华则在岸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旁边有个嘴唇上刚冒出绒毛的男孩,笨拙地夹着一根烟,他猛吸了一口,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
旁边的同伴瞧见他这副狼狈相,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不会抽就别他妈在这儿浪费。”
小伙子们闹腾够了,一个个东倒西歪,懒洋洋地瘫在了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滩上。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话题渐渐转向了厂里的女工们。
虽然碰不着,但过过嘴瘾,在想象和言语里探寻一番,在这个年代,还是允许的。
“兄弟们,我跟你们说,李灵就是个母老虎,太吓人了。”
“你之前不是说她很闷,跟个木头疙瘩似的?怎么变成母老虎了?”
“那是以前。”男青年推了推眼镜说道,“这两天不是广播站一直在播那个找小孩的通知吗?我跟她多接触了几回,好家伙!她抬头看我那一眼,眼神跟小刀子似的,我他妈当时就觉得后背一凉,汗毛唰一下就立起来了。”
他虽然描述得有些夸大,但他确实是被李灵震住了。
有人反驳他:“得了吧你,还汗毛立起来,我看你啊,就是平时不知道咋跟女同志打交道,人家姑娘稍微厉害点儿,你就怂了。”
一个年纪稍大两岁的男工,悠悠吐出一口烟圈,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说那些虚的有啥用?找对象,关键得能上手。”
他见众人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点得意:“我跟你们说,谈对象的时候,胆子就得大点!女人嘛,有时候就是半推半就,你强硬点,把她往没人的地方一带,搂住了亲上去,她挣扎几下,力气没男人大,多半也就从了。”
有人则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
“不信?”那男工更来劲了,说道,“咱厂里之前那谁,不就是这么把后勤科那女的搞到手的?后来那谁不是又找了个更漂亮的,之前那女的现在不也嫁人了?屁都没敢放一个!所以啊,这叫什么?这叫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真的假的?那女的……后来就没闹?”
“闹?”那男工嗤之以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拿什么闹,她敢闹?一个女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以后还嫁不嫁人?这种事情,女的比男的脸皮薄多了,懂不懂?”
张连华没有参与讨论,但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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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公安局审讯室。
陈警官眯着眼,打量着对面铐着手铐、神色萎靡的瘦小男子。
“王老五,别跟我耍花样。”陈警官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她一个四岁的娃,是怎么在你们三个大男人眼皮底下溜走的?”
“我真没注意,”王老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就是一转眼的工夫。”
“一转眼的工夫?”陈警官猛地一拍桌子,“你告诉我一个四岁的娃,在你们三个大男人眼皮子底下,一转眼的工夫就没了?”
王老五吓得缩了缩脖子,他真的没有说谎:“那丫头……邪性得很。”
他努力证明:“从我们把她弄上车,她就没哭过一声。别的娃哭得撕心裂肺,她就安安静静坐在角落。”
王老五回忆道:“路上,我拿了点干粮分给他们。别的孩子要么不敢接,要么狼吞虎咽。就她,接过我递过去的一块饼子,没立刻吃,反而先小声跟旁边一个吓哭的小男孩说别怕,给你先吃,还把饼子掰了一大半给那男孩。然后她才小口吃自己那点,吃完还抬头看着我,特别认真地说了句谢谢叔叔。”
他顿了顿:“当时我还嘀咕,这娃真懂事,还知道分饼子给别人吃,现在想想,她那是故意让我们放松警惕!”